第四章 虎伥

    郭炜抬脚从步辇上下来,右手虚扶应酬了一下,自顾自地往上首走去,任照敏趴在那里把整套礼数都做全了,这才缓缓地开声问道:“阶下何人?所为何事?”

    “外臣乃沙门照敏,忝居辽国三京诸道僧尼都总管,听闻陛下yu起大军征伐北国,特从临潢府赶来,只愿祈求两国息兵罢战,双方暂止争端,保元元安享近年来的太平安乐。今ri能够在幽州见到陛下而两国兵戈未起,正是佛祖庇佑、上天不yu生灵再遭涂炭之征,外臣敢祈陛下收回成命,以天下苍生为念,北巡至此可止,则两国将士幸甚,边地百姓幸甚,天下幸甚……”

    西水阁中,郭炜和照敏双方甫一见面,才见过礼之后分别落座,不等礼部官员介绍照敏的身份,只就着郭炜这一问,这人简单地回答了一句之后,居然就毫不掩饰地给辽国做起了说客。

    郭炜抬起眼皮瞟了照敏一眼,只见他端的肥头大耳,一点都不像是终ri食素吃出来的身形体魄,头虽然微微地低着,却还是可以看到油光满面的脸,那一对厚嘴唇噼里啪啦地往外吐着说辞,仿佛是给佛徒讲经时的舌灿莲花,倒是比天生薄嘴唇的人还要善辩一些。

    听着对方的言辞当中并不是努力地为辽国辩解,对大周此次兴兵的理由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甚至根本就不涉及辽主的认罪与否、交出罪魁祸首与否,而只是在那里极力渲染两国和议互市以来边境地区的和平安详,把这些年两国百姓的生活吹到了云端,而后又将两国见仗之后生灵涂炭的前景描绘得犹如阿鼻地狱,更有隐隐地将战争责任归于大周一方的意思,郭炜忍不住拧起了眉毛。

    “照敏,且不忙着鼓动唇舌。”郭炜还是忍不住敲了敲身前的案几,强行打断了照敏滔滔不绝的演说,“朕yu举兵北伐自有前因,你既然身居辽国三京诸道僧尼都总管,又岂能对此一无所知?”

    “陛下的依据只有汉儿赵阔的一面之词而已,据闻此人乃是大周的逃犯,视大周与陛下为寇仇,逃到大辽之后得人收留,却不安于位,又跑去灵州策动反乱,实乃毫无信义之徒,此等人的供词如何能够当真?”

    照敏被郭炜这样直截了当地问过来,情知无法再回避下去,只能正面回答问题,于是把他早已想好的说辞拿了出来。

    郭炜听了这话就无声地笑了:“尔等也知道赵阔这厮是大周的逃犯啊?!那么收留大周的逃犯,且让其身居要职,这等行径可是通好之国可以做的?耶律贤这般做法,是不是处心积虑地以我为敌?赵阔这厮身居辽国要职,却不避艰险地潜往灵州去做说客,意图挑起我大周内乱,毫无信义之徒如此舍生忘死却是为甚?尔等现在说耶律贤上下均与此无涉,说来又有谁人能信?”

    照敏肯正面接招当然是郭炜最期待的,赵阔的事情有人证口供,有各种动机推理,辽国是很难洗得清的,只要洗不清这个罪名,那么辽国的背信弃义就是实打实的,大周无论怎么报复都名正言顺。

    郭炜最怕的就是照敏无视事件的根源,把话题扯到什么苍生啊、和平啊之类的大而无当的概念和理念当中去,把自己拉到他擅长的领域去,然后以其丰富的讲经经验击败自己。郭炜自穿越之前起,最怕的就是那些空玩概念的“哲学论著”了,尤其是远离现实世界经验的空洞定义和概念,经过那些古怪脑瓜的繁琐处理,然后嘚不嘚嘚不嘚地就能推出一些匪夷所思的结论,可以和各种实践经验大相径庭,而陷入其中的郭炜却找不到错误出现在哪一段。

    对付这种把事情绕来绕去说得天花乱坠的办法,就郭炜而言只有将对方拉回到实证的领域,然后用各种实打实的证据砸掉空泛的概念和推理,工程师出身的郭炜玩不来那些jing细的哲学游戏,他比较擅长用坚实的铁板砖头将那些被人营造出来的光怪陆离的幻象拍散,直至将对方拍死。

    “陛下这样说就是苛责敝国了……”照敏有些无奈,“赵阔逃亡敝国之时,幽州尚是敝国的南京道,两国尚处敌对阶段,而且收留赵阔的也不是敝国君主,而只是国舅别部的一个赋闲亲贵罢了,这事怎能归咎于敝国现在的君主?怎么归罪于两国通好之后?至于赵阔其人为何不惧风险去灵州意图挑起大国内乱,狂悖之徒无信无义,却非照敏所能知的了……对于此等人,莫说敝国君主无从支配,就是当ri收留他的赋闲亲贵多半也是难以支配。”

    “哼!就算对辽国收留赵阔的事朕不予追究,那么赵阔以辽国顺义军节度使掌书记的身份去灵州策动叛乱之事总是无可辩驳吧?那个收留了赵阔的所谓国舅别部的一个赋闲亲贵,不就是辽国的顺义军节度使萧斡里么……掌书记擅离军镇潜入通好之国策动叛乱,主上兼节帅岂能不知?朕可是听说了,那萧斡里乃是耶律贤的姐夫,任职顺义军节度使也是在耶律贤秉政之后,这样的事当真会与耶律贤全然无涉?”

    拿辽国收留赵阔说事确实是郭炜无限上纲了,所以在照敏软软地辩解了几句之后,郭炜也就不再继续揪住这个话题不放,不过赵阔潜入灵州之前的身份却大可以拿出来作为指责对方的依据,节度使掌书记虽然不算什么高官,却绝对是节度使的亲信,而辽国的顺义军节度使萧斡里是辽主的姐夫,这个身份郭炜也是调查得确凿无疑,这样两层关系说出来,想必对方不是那么容易将责任推卸干净的。

    照敏被质问得有些急了:“据外臣所知,那赵阔与大周、陛下有灭族之恨,却又与贵国的灵帅有旧,世俗之人身负血海深仇,怒火中烧之下什么悖谬之事做不出来?对此怎能以常理而论?萧斡里无力以恩信约束此人,外臣以为不难想象,更何况远在数千里之外临潢府的敝国君主。”

    说了半天,照敏看郭炜始终不动声sè,情知用这样的常理推断肯定是说服不了对方了,于是长叹了一声继续说道:“冤冤相报何时了……赵阔这等俗人因此一丝嗔念而妄为,以一族之恨而yu陷数州于战乱之中,就已经是大大的不该了,陛下身负大国之望,昔ri与敝国通好尽显明睿刚断,却又何必堕入这样的因果循环?匹夫一怒,以头抢地;天子之怒,血流漂橹。陛下怒而兴师,两国将士喋血沙场,更多的百姓将辗转沟壑,只因一妄人赵阔而横临刀兵,天下万民何辜?”

    说到最后,照敏言辞恳切声情并茂,一时间宝相庄严尽显慈悲本sè,那副肥头大耳的形象至此才俨然有了一股佛意。

    “冤冤相报何时了?天下万民何辜?”

    郭炜喃喃地重复着照敏说出来的两句短语,嘴角不由得噙起了一丝冷笑,心中只觉得无比的滑稽。

    “天下万民何辜”这句话,无论儒释道哪一家,在劝和的时候都经常会说的,所以从照敏的嘴里面冒出来一点都不奇怪;至于“冤冤相报何时了”,那就更是千载以来自以为慈悲为怀的人都喜欢挂在嘴边的一句常用语,无论什么场合都会被当作大杀器飞出来,似乎此话一出万夫辟易,人间从此就和和美美其乐融融了。

    然则世界上的事情从来就不是这么简单的,血淋淋的现实更是反复证明了,被这句话缚住了手脚的人面临的往往是悲剧,而当初用这句话来蛊惑人的家伙……在真正的悲剧来临时一定是看不到人影的。

    “照敏大师身居辽国三京诸道僧尼都总管,能够说出这等慈悲语,定然是高僧大德了,肯定是jing研佛理满怀慈悲的了,师门传承肯定是不凡的……”

    郭炜缓缓地点着头,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着话,两眼却紧紧地盯住了照敏,看到对方因为这些话而微露喜sè,心中更是冷笑了一下。

    “不过……赵家因为谋逆而被流放沧州,到底是何冤屈?赵阔衔恨yu倡乱西北的时候,高僧可曾以‘冤冤相报何时了’出言阻止?至于周、辽两国之间,大周因自强而不曾被欺,可有高僧的尺寸功劳?昔ri辽国进犯中原,屠戮贝州、相州百姓数十万众的时候,高僧师门何在?契丹屡屡入寇中原打草谷的时候,高僧师门何在?临潢府、大定府及诸多头下军州的汉儿奴隶被契丹人掳掠的当年,高僧师门何在?”

    说到了这里,郭炜情不自禁地拍了一下案几,声音几乎提高了八度:“契丹人肆虐天下的时候,尔等都不曾出面阻止,因为他们奴役天下万民之所得,自也会分些出来供养尔等高僧大德!他们造下的这些滔天罪孽,自然只需要在佛前供些缗钱香油就洗得干干净净了!而今朕要奉天伐罪的时候,你才知道冒出来以‘冤冤相报何时了’相阻?秃驴!汝谁欺?欺天乎?!”

    西水阁中,此刻只剩下了郭炜的叱喝声和案几被砸的砰砰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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