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通牒

    辽国的永州南面,土河西北岸边的广平甸,距离前任皇帝耶律述律经常在chun捺钵钩鱼捕鹅的木叶山下三角洲平甸很近,只要沿着土河的流向再往东北走那么几十里路,就是土河与潢河的交汇处了。..平甸水草丰美,虽然其间的沟汊与水泺在隆冬时节都会封冻,但是土河的中间却仍然能够看到活水,于是耶律贤就把这里当作了自己的冬捺钵所在地,十月一到就跑土河边上钓鱼来了。

    如果搁在以往,因为时候还早,水面都没有封冻而只是因为流量的减少收缩了一些,耶律贤多半会带着陪臣找个大水泺安静地享受钓鱼的乐趣,但是今天他显然已经没有了这样的闲情逸致。

    “可恶!南国的郭家子又在这里颐指气使了!朕这些年忍让他还忍让得不够吗?两国互市让大辽的银锭一个劲地流向南国,朕没有去计较;就连南边一些部族私下里往南国卖马,朕都没有去追究!如今却派来使节对朕吆三喝四!”

    皇帐之内,耶律贤黑着一张脸,右手成拳却并没有去砸面前的案几,而是在身旁的毡毯上捶个不停。尽管是在河滨扎营,不过要度过一个冬天,扎营处选择得还是毕竟干爽的硬地,这地面总不是沙滩,即便是上面铺了一层毡毯吧,拳头砸上去还是挺疼的,然而耶律贤此时一点痛苦的感觉都没有了。

    “陛下息怒!”

    尴尬中还要出声的是张景惠,谁让他负责诵读和翻译周国的这份国书呢?想起来也够委屈的,皇帝不在周国使者上国书的时候发怒,即便对方连跪拜礼都不行,完全把大辽皇帝当作藩国之君了,而且神sè颇为倨傲,结果却选择周国使者已经回帐歇息的时候,轮到他给皇帝解读这份国书了,皇帝倒是发起了火来。

    但是张景惠终究还是只能腹诽两句,明知道皇帝这样的行径很有些欺软怕硬的味道,他都不能在心中多想。

    捶了一会儿地面,口中吼了两声,耶律贤这才算是稍微吐出了一点胸中郁闷。

    在周国使者面前他已经忍得很辛苦了,当时可是一直在心里面告诫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的,实在是大辽目前尚无和周军一战之力,如果冲着周国的使者发火,甚至砍了他们,这么做确实可以当场出气,但是周国以此为名大张旗鼓地兴兵前来报复怎么办?尽管自己的斡鲁朵可以在草原上迁徙躲避周军,自太祖以来历代建立起来的城池可就保不住了,按照周主在朔州等地的做法,南边各头下军州数十年掳掠积攒下来的汉儿怕是都得要被掳掠回去。

    所以耶律贤忍得再辛苦都还是在忍着,心中一直在说服自己,这些年自己对各部族的掌控力度越来越强了,皇位越来越稳当了,而且应对周军那些火铳兵的战法也逐渐有了点眉目,再屈辱这么几年,以后即便不能南侵报复回来,那也至少可以重新回到和周国分庭抗礼的时代。

    而且随着对周军那些火铳的刺探工作深入下去,谁知道将来大辽会不会有能力仿制呢?一旦大辽的铁骑都掌握了火铳,那两军的战斗力对比可不就回到了太宗时期那么威风吗?到那个时候再去报复也不迟。

    至于眼下么……还是得继续忍辱负重,只有忍下去才能赢得时间,而自己最宝贵的就是时间。

    刺探周军的火铳奥秘需要时间。两国议和互市七年来,无数牛羊和银锭流入周国,换来了各部族的稍许安定,不过也让自己可支配的财富ri益缩水,但是通过各种渠道买来了数百杆火铳,这就是胜利。尽管这些火铳据说都快要到报废的时候了,尽管配套的铳子并没有多少,但是能够武装起最亲卫的殿前军来就已经很好了,何况还可以通过对这些火铳的各种战法试验,让皮室军找到合适的应对办法来……只可惜火铳与铳子都可以花钱买来,甚至大辽的工匠已经可以粗糙仿制了,发shè铳子的那些黑药的秘方却始终都买不到,必须自己勒令能工巧匠去品味、复制,这一点就只好靠时间慢慢磨了。

    整顿内部也需要时间,在这方面的进展却是喜人的。

    皇后在保宁三年十二月生下皇子,这就从根本上巩固了自己作为人皇王一系嫡脉的地位,在契丹贵人当中的支持率明显升高,在汉儿官与渤海官当中更是由此获得了全面的支持。

    齐王耶律罨撒葛薨,宋王耶律喜隐被人告发谋反而被废,国舅萧海只、萧海里、萧神睹因为买凶行刺北院枢密使萧思温而先后伏诛,世宗妃啜里及蒲哥以厌魅赐死,各sè潜在竞争者及其支持者的势力被打得七零八落,自己的皇位可以说空前巩固,已经能够把更多的jing力放到国事上面去了。

    当然,应历逆党近侍小哥、花哥、辛古等人在保宁五年十一月终于落网伏诛,也无疑增强了自己继承皇位的合法xing。

    可是为什么上天就不给自己足够的时间呢?这一次周国欺上头来的理由更是荒诞可笑——说什么自己支使某个汉儿去灵州策反周国的朔方军节度使,一个自己都不认识不知道的汉儿,去做一件自己根本就不知道的事情,最后却说主使者就是自己,这可不是说笑话么?

    然则这事情还真是不好辩驳。

    那个汉儿是顺义军节度使萧斡里的谋主,这一点既然周国使者咬定了,那就多半不会有假。萧斡里和自己的关系任谁都知道,那么他的谋主做的事情硬是要摊到自己的头上来,这还真是不怎么好推掉。

    耶律贤心中难免有些哀叹……天知道萧斡里是怎么想的!干这事,其实耶律贤打内心里是支持的,前提就是这事可以干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周人捉住了黑手却没有任何的结果。为什么萧斡里事先不和自己商量一下?弄得现在面对着周国的国书直觉着冤枉。

    咬死了不承认有这事?好像不会有什么效果,毕竟这些关系都是真实存在的,那个汉儿谋主的口供是周国使者坦然拿出来的,周人的底气甚至都足到了把那个汉儿直接送回来的地步!其中的意思是很明显的——这事根本就抵赖不了,不信你自己去问一问。

    干脆把这事认下来?耶律贤心中烦闷的就是这个。那个汉儿为萧斡里出力,去灵州搞乱周国的西北州郡,这都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但是他在事败之后为什么要把事情扯到大辽朝廷身上呢?就算是熬不住刑,那也最多就是实话实话了,把萧斡里供出来到顶,攀上自己对他会有什么好处?

    当然,供出萧斡里和供出自己的区别可能并不会很大,因为周人的要求就是“交出此事的罪魁祸首”。看周人的架势,那个汉儿供出的是自己,他们要的是两院枢密使、两府宰相之类的朝廷重臣;那个汉儿供出的是萧斡里,他们要的除了萧斡里之外多半也会有朝中的某些重臣。无论是两种情况中的哪一种,其实自己都是不可能服软交人的,交了就是国中威信扫地,就是支持者分崩离析,看似死透了的耶律喜隐说不定就咸鱼翻生了。

    但是可以不交人么?看周国使者那趾高气扬的样子,听周国的这份国书里面都说了些什么!那种几乎等于是直接下诏拿人的语气,那种把大辽视作藩臣的语气,根本就是存心想要激怒自己吧?提出一些自己根本做不到的条件,国书的遣词造句还特别苛刻,周主这为的就不是要解决问题,而是想找借口羞辱大辽,说不定还是想要名正言顺地出兵讨伐吧?

    耶律贤此时心中既是愤怒,又是无力。

    “对了,牙,周国的这份国书最后的一句话你似乎并没有详细地讲给朕听?周主指称朕派了那个汉儿前去游说周国的朔方军节度使,此事‘是可忍孰不可忍’,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愤怒了一会儿,耶律贤才记起来这个张景惠又像上一次那样,有意无意地漏掉了一句话没有翻,上次的“勿谓言之不预也”就是一句非常狠的话,这一次的话恐怕也不会弱了。

    “这个……”张景惠迟疑了一下,心中实在很想含糊过去,但是这事显然避无可避,“这句话出自《论语》,‘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字面上就是说‘如果这个都可以容忍,那还有什么不可容忍的呢?’,实际意思则是周国对此事绝不容忍。”

    耶律贤闻言就是一愣,脸上的肌肉一阵扭曲,心中刚刚有些平息下去的怒火又有重新翻上来的迹象,但是紧握的右拳却再也砸不下去了。

    “绝不容忍……绝不容忍……那就是说和上一次一样,如果朕不向周国低头退让,周主就要向大辽动武了吗?”

    张景惠的解释非常仔细明白,研读过《论语》的耶律贤当然立刻就领会到了这句话中间蕴含的森严杀气,其实和上一次的国书比起来,今天周国的国书更为严厉吧?应该可以算最后通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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