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陈处尧

    草原的夜空星光璀璨,只是却照不亮广袤的原野,白日可见的枯草和小灌木丛在星光下黑黢黢的,离开不到十步远就分不清到底是『裸』『露』的地面还是枯草灌木了,只有残存着积雪的地方与狼河河床中的冰凌微微反『射』着星光,让正旦之夜的上京郊外能见度稍微高了那么一些。

    残留的积雪大多在山坡下背阴的地方和人马不易踩踏处,狼河边的山坡高处显然不是这种地方。

    山坡高耸向阳,又在人马常来常往的河边,虽然河中只有冰凌,牲畜饮水和牧民取水仍然多依赖此处,正旦之前上京左近连着晴了几日,山坡上的积雪不仅早已经融化干净,而且上面的枯草都已经干得不能再干了。

    日间有畜群在此觅食,到了晚间这里却是安静得很,帐落虽然离此不远,但是终究天气寒冷,就算是不愿意窝在帐幕内饮酒作乐的人,差不多也就是在帐幕外面的篝火旁消遣一下。

    不过在今天晚上,狼河西岸的一处小山坡上却有一个人面南而坐,双膝微微盘起,两手扶膝,正在四十五度角仰望星空。

    这人一身唐制的从五品官服,如果贴近了看,可以看出这件袍服已经相当的陈旧了,上面出现了多处破损,只是用补丁密密地缀补过。不过看他内里的衣衫颇为华贵,这件外袍的存在显然不是因为他无钱做衣衫的原因。

    从这人所坐的位置看过去,左手边是狼河的河床,冰凌的反光形成了由北而南的一条蜿蜒狭长的带子,这条带子的旁边却是黑黢黢的。

    南边,也就是这人视线所及之处,上京城的灯火虽然难以与群星争辉,却也比周遭的草原要亮堂得多,灯光中,上京城的轮廓隐约可见。

    而在这人的右手边,只要四五个帐篷散落在原野之中,不过帐篷周围的灯火却照得通亮,篝火熊熊,人影幢幢,热闹程度竟似不亚于南面不远处的上京城。

    篝火边的人闹了一会儿,其中两个人悄然离开了篝火,打着灯笼走向了坐在山坡上的人,

    “陈郎中,阿叔看你来了。”

    说话的是皇甫绍杰,前南唐江宁尹、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现大辽南院副枢密使皇甫继勋的从子,打着灯笼引路的就是他。

    当初李弘冀派遣皇甫继勋赴契丹求取援兵,皇甫绍杰乃是重要的随员,皇甫继勋的使命失败,耶律述律将其留住不予遣回,皇甫绍杰自然也不可能回南唐去,随后皇甫继勋接受辽国的官职,并且开始与张氏兄弟和萧斡里交往,皇甫绍杰当然是紧跟着叔父的步伐。

    皇甫绍杰这回正是为皇甫继勋引路,准备与皇甫继勋一起说服这位“陈郎中”。

    陈郎中,南唐保大年间的兵部郎中陈处尧,周军攻夺淮南的时候,李景派他泛海至契丹求援,结果和这一次皇甫继勋的遭遇差不多,耶律述律既不愿意出兵,又不放人回国,生生地将陈处尧留在契丹达十年之久。

    “冢中枯骨,有何可看?”

    陈处尧的目光越过了南边的上京城,一直向远方伸展,仿佛看到了自己十年前的来路。

    想当年,周军还在攻打淮南的时候,南唐军虽然遭遇诸多不利,却还能与周军抗衡一二,谁曾想十年的时间过去了,自己等到的后一批使者还是为了周、唐之间的战争而来向契丹求援的,而且契丹依然是背盟无信。

    更为严重的是,这一回的使者求援,已经不是为了淮南,而是为了江南,为了南唐最后的凭依,作为求援使者的还是一员大将。

    可是一直与南唐盟好的契丹就是坚不发兵,只是以虚辞厚礼对待使者,却坐视南唐在周军的攻势下节节溃败。陈处尧自己求援的那一次,南唐的丢了淮南十四州,而这一次,他心中已经感觉到了不妙,终于,在去年的年中,从南面传来了南唐最终灭亡的消息。

    自打被契丹主羁留于北地,陈处尧每逢正旦都会身着朝服面南而拜,即使在第二年南游太原的时候也是如此,只可惜十年之后,南面的故国已经不复存在了。

    丁卯年的正旦,陈处尧终于是拜无可拜,身上那破旧不堪的朝服,大约会是最后一次穿上吧,不过他怎么也不可能去穿契丹人的衣装。

    要说契丹主待他倒是不薄,陈处尧因为怨契丹主无信,并且誓死国事,因此曾经多次面诮契丹主,但是在国中动辄杀人的契丹主却对他颇为优容,既不曾怪责于他,也不曾迫使他接受契丹官职,见他不喜欢契丹衣装,就多次赏赐衣料,让他自制汉家衣冠。

    只是契丹主不光是背盟无信不肯发兵救援南唐,还将他一直羁留在北地,让他报国无门,陈处尧心中的怨愤可不会因为契丹主的这一点小恩小惠而消弭,效力于契丹之事,他是压根就不会去考虑的。

    这皇甫继勋叔侄二人为何来找自己,陈处尧心中如同明镜一般。

    虽然陈处尧十年来在契丹的行宫帐落如同隐居,但是他的消息一点都不闭塞,皇甫继勋接受了辽国南院副枢密使的职位,他很快就知道了,皇甫继勋和张氏兄弟及那个叫做萧乾萧伯朗的契丹贵人交好,他同样很清楚。

    那么皇甫继勋过来干什么就是明摆着的了,不过无论他是为契丹主做说客,还是为萧乾做说客,陈处尧都是不会答应的。

    十年了,这十年来契丹主当面招揽过多次,通过其他重臣招揽的次数更多,陈处尧从来都没有动心过,这一次又怎么可能因为皇甫继勋而改变?因为皇甫继勋是故国之人么?因为故国已经不存在了么?

    皇甫继勋这个故国之人,陈处尧是不怎么了解的,他倒是知道其父皇甫晖,可惜一个不愿臣虏而奋勇南归的铮铮汉子,却生出来这么一个儿子。

    故国南唐是被灭了,可是中夏还在,即使陈处尧因为大周是南唐的敌国而不愿为周臣,那他也不可能去臣虏。

    “陈郎中不必如此灰心丧气!大唐国祚不永,我辈却不可自暴自弃,继勋受虏主之职,实在是权宜之计,为的是借助契丹之力报仇复国耳!”

    皇甫绍杰的招呼被陈处尧冷冰冰地顶了回去,一时间也颇觉得尴尬,只是回头望了望皇甫继勋就不说话了,皇甫继勋却不能就这么被陈处尧噎回去,他还负有说服陈处尧的使命呢这个保大年间的兵部郎中不知道他,他却是知道陈处尧的。

    陈处尧这人虽然为人方正,文采智计却是颇为突出的,而且对大唐的典章制度非常熟稔,这样的人才在契丹本就不多,萧斡里的这个小圈子里面就更是没有了。

    当然,如果单论耍阴谋诡计,赵阔或许并不次于陈处尧的水平,想阴毒方面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单论对中原典章仪制的熟稔,张氏兄弟有张砺的家学渊源,即使比陈处尧要差一些,那也差不了太多。

    但是将诸多专长集于一身的,又不是契丹主身边的得宠人物,属于萧斡里有条件招揽的人才,却还得数这个陈处尧了。

    加入萧斡里这个小圈子,参与契丹贵人之间的争权夺位,最后是否要借助契丹之力报仇复国呢?皇甫继勋本人肯定是不在乎的,甚至他很怕再次与周军刀兵相见,他之所以加入了这个小圈子,纯粹是因为他接受的南院副枢密使之职完全是一个摆设,但是这个理由用来说服陈处尧应该是有效的。

    皇甫继勋这话却是让陈处尧嗤之以鼻:“契丹与我大唐交通,其实只是为了南方的茶『药』珠贝丝绸瓷器等商贸之利而已,我大唐尚在之时,契丹尚且了无出师之意,如今大唐已灭,契丹所需的商货珍物只能求取于中原与吴越,如此又岂能为你我二人而向周朝兴师?”

    从十年前契丹主拒绝出兵救援淮南开始,陈处尧就已经想通了,所谓契丹和南唐共同针对中原朝廷的盟约,那根本就是一纸虚文。

    契丹如果有能力从中原那边占到便宜,就像后晋末年那样,那么南唐有盟约在手也分不到一杯羹的,当时李景以祭拜祖先陵寝为由试探耶律德光,想要打通从淮南到关中的道路,不就是被耶律德光一口回绝了么?

    契丹如果没有能力对抗中原,就像后汉至今的这一段时间,那么无论南唐遭遇到怎样的困境,契丹都是会岿然不动的。

    说穿了,契丹需要的只是和南唐的海路商贸而已,尤其是在中原断绝了岁币并且与契丹为敌之后,契丹需要的丝绸、瓷器、茶叶之类的商品只能依靠南唐,而且契丹可以提供的交换物除了山货『毛』皮之外,最大宗的就是马匹了,既然中原王朝与其为敌,契丹又怎么甘心卖马给中原呢?

    南唐被灭,契丹的商贸利益当然是受损的,但是这种损失并不足以驱使契丹大举兴兵为南唐报仇复国,只是做生意而已,去掉了马匹贸易之后还是可以和吴越国进行商贸的嘛,甚至还可以为了商贸而与中原改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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