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告御状

    钱弘俶看着年轻皇帝的诚挚面孔,一时间心中百转千回。

    殿中就只有皇帝、自己和起居郎与几个内侍,皇帝如此相询,估计是真心想要问个明白的了……细数这位皇帝继位以来的作为,恐怕真没有哪一个人可以蒙蔽住他,即使那个人是枢密使或者某个军司的都指挥使,又或者是雄踞一方的节度使,如此说来,一个客省使就更不可能隔绝圣听了。

    另外殿中就这么几个人,即使自己说的话有所不当,应该也不会传到都监的耳朵里面去,却也不虞他报复使坏。皇帝没有选择宴会或者朝会的时候来问自己,而是选择在这样比较私密的场合问询,多半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不得不说面前的这个人有着与其年龄不符的缜密老到,大周看样子确实是天命所归了。

    “陛下,东南面行营都监确实骄恣专断,大军攻常州、润州之时,其人多有贪渎财货不恤士卒之举,曾经多次有违圣裁,置大军于险地而求急进,行营水军都监和先锋都监面质其短而为其所衔,却还是难以阻其专行。唯行营先锋都指挥使可以与其争衡,故此王师伏波旅损伤尚轻,镇国、镇武亲从上直等军却是战损颇重。”

    郭炜命令昇州东南面行营策应周军主力攻击南唐,并没有给他们限定时日,一切都是强调稳妥可靠,但是丁德裕却屡屡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为由,督促吴越军拚死扑城,许多伤亡在钱弘俶看来都是完全没有必要的。

    看过郭炜诏旨的钱弘俶当时面对丁德裕的一些命令,心中明明知道不妥,却因为种种考虑而不敢直言抗争。吴越国王都是如此,吴越军的其他将领就更加不敢了,只好由得丁德裕随心所欲。

    张延通和王班等人援引诏旨与丁德裕抗言,也终究因为军职比丁德裕低了一两阶而难以奏效,也就是任行营先锋都指挥使的苻俊身份超然,这才保住了伏波旅没有被丁德裕胡『乱』地投入到蚁附登城的战斗中去。

    丁德裕这样的折腾,固然给予了守城的南唐军以极大的杀伤,却也让吴越军增加了大量的无谓伤亡,实际破城的日子却不见得会比遵照诏旨行事更早,钱弘俶对此不心疼那是不可能的。

    至于丁德裕在军中贪渎不法,让吴越国多耗了许多钱粮,这一点在钱弘俶看来都已经算是小事了。

    听到钱弘俶证实了张延通等人的说法,郭炜的眉头就是一皱:“竟然真的是骄恣妄为……天下尚未一统,契丹仍然雄踞北疆,我军也就是打了几年的顺风仗,居然就骄矜起来了?殊不知骄兵必败啊……”

    丁德裕贪功让吴越军增加了许多无谓的伤亡,郭炜对这一点倒是没有太大的意见,当然,这话不能当真钱弘俶的面说出口。郭炜介意的是从丁德裕的做派上面可以看出来,这几年的屡战屡胜确实让军中某些将领有了骄横的苗头,有自己督战的主力部队这边稍微好一些,独立作战缺乏管束的东南面行营就集中暴『露』出一些问题来了。

    钱弘俶说的话也不见得全然是实,错误未必就都是发生在丁德裕一人身上,从战后丁德裕和张延通、王班等人互相攻讦来看,军中的骄横气氛已经让一些将领的不和表面化了,钱弘俶的话从侧面证明了这一点。

    照钱弘俶的话来看,张延通、王班等人虽然和丁德裕有些言语龃龉,不过最终还是遵循了下级服从上级的原则,并没有让军纪彻底崩坏。然而苻俊却可以顶住丁德裕的一些『乱』命——照钱弘俶的话来看是『乱』命,看起来是做得不错,但是苻俊敢于和丁德裕顶撞,怕是仗着自己的天子亲从出身吧,这却不能算是什么好事。

    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句话本来是不错的,但那指的是具体的战术应该由前线将领根据战场情况随机应变,然而战略原则、作战目标这些东西却是不能随意更改的,皇帝对大将的授权委托可不是意味着把军队交给将领任意行事。

    服从命令听指挥的逐级向下贯彻,和抵制上级的『乱』命以保证最高军事指挥的权威,这二者之间的微妙平衡还真是很难保持。没有跨时代的通讯技术,如果郭炜还想着自己可以一直控制到基层,那就会发生用东京阵图遥控前线作战的僵化军事指挥体系;但是给各级军官的授权自由度太高的话,又往往会导致中下层独走。

    没有手机、互联网,当年郭炜手中那一套行之有效的企业制度肯定是不能简单照搬的,只能以这个时代已有的军政体系为基础慢慢改进了;没有强大的思想工具,党委、支部这种掌控军队的大杀器也是用不出来,郭炜只能庆幸自己的敌人是更烂的苹果。

    “照钱王所言,丁德裕骄恣专断、不恤士卒,张延通、王班等人多次面质其短,这倒是与张延通等人的说法一致……那么丁德裕说张延通言涉指斥,与王班结党,且多不法事,这些钱王可曾听闻?”

    东南面行营的几个都监之间攻讦不休,虽然郭炜一定会派人多方详查,但是先问一问钱弘俶也是不错的,看钱弘俶行事相当乖觉,应该不会和其中的哪一方相勾结,他的看法或许带着自身的立场偏见,却也不会严重歪曲和无中生有。

    对于指斥乘舆,郭炜心中是不会太在乎的,不过如果真有此事却也纵容不得,毕竟是在这样的一个时代,惩办这类人也是防微杜渐的做法,郭炜心中的不在乎倒是可以防止罗织罪名和扩大化。

    钱弘俶心中一凛:“行营水军都监和先锋都监是否言涉指斥,臣却是不知,只能说臣在军中之时未曾听到。至于说二人结党且多不法事,若是与行营都监争辩算不法事,那就是有。”

    钱弘俶向郭炜证实丁德裕骄恣专断、不恤士卒,那是因为吴越军将在丁德裕手下受了许多委屈,皇帝问起来当然就要如实地答复,但是他可不愿意介入周军内部的党争,那两边不管是谁输谁赢,盲目掺和进去的他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他和吴越国只要对朝廷保持恭顺就可以了,具体周军里面谁得势,对他来说其实都是一样的。当然,如果他真的听到了有谁言涉指斥,那肯定是不能帮着掩盖,只是他确实没有听到过,但是他也没有必要去担保谁肯定没有言涉指斥。

    “嗯,钱王也没有终日与几个都监在一处,无论其有没有言涉指斥,钱王不曾听到也是正常的。只是如今东南面行营内的几个都监互相攻讦,于行营号令统一大是有损,朕有意调整行营人手……再有就是,光是听他们之间的辩驳难以分清是非,朕除了召这三人归朝之外,还打算派遣锦衣卫巡检司人员赴杭州等地调查,还望钱王能够大力协助。”

    见钱弘俶小心翼翼地避开这种政争漩涡,郭炜也就没有继续为难他,只是把自己的下一步打算向他通告了一下。

    在吴越国驻军的几个都监之间出现如此严重的争执,如果部队还是处在休整状态也就算了,但是现在驻扎在杭州的定远军船队要继续向南巡弋,而且还很有可能扩大规模,并进占明州、温州、福州等港口,甚至一直南进至泉州,这种行动的等级已经是仅次于战争了,那就容不得军中不和。

    所以对东南驻军进行人员调整是必须的,而且因为双方争竞不下,郭炜一时间也确定不了谁是谁非,那就还不能只召回一方。

    两边的人员都召回来,这可是一次都监的大换血,虽然从根本上来说仍然属于周军的内部事务,和钱弘俶以及吴越国无关,但是出于尊重考虑,郭炜还是得向钱弘俶打一声招呼。

    不过更关键的还是后面的这个举措——派锦衣卫巡检司人员去杭州等地调查。锦衣卫巡检司的人员过去,当然是向驻扎当地的定远军询问,说不定还要找些吴越军将来问询一番,这可比光问当事人和钱弘俶要细致准确得多了,相信最终的调查结果一定会非常客观清楚。

    只是锦衣卫巡检司可比不得侦谍司和兵部职方司,这个机构一直都是在境内做事,负责的是监控本国的军政人员和可疑的敌国细作,正式外派到藩属那里还是第一次,这可无论如何得提前打一个招呼。

    当然,也就是向钱弘俶打一下招呼而已,同不同意的就无所谓了,而且钱弘俶也不可能不同意。

    …………

    显德十三年的十一月二十日,锦衣卫巡检司副都巡检张煦、巡检郑粲一行数十人离京赶赴杭州,内客省使武怀节、内染院副使田仁朗随行携带召回东南面行营都监丁德裕和水军都监张延通的诏旨,武怀节将接任东南面行营都监,田仁朗接任水军都监,至于当初的先锋都监王班则早已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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