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炜在按照自己的战略规划高歌猛进大展宏图,李弘冀在李景给他留下的残局中苦苦操持欲图恢复,其他人也都没有闲着,譬如说清源军的节度留后张汉思和节度副使陈洪进。

    距离前任清源军节度使留从效病故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了,距离上一次清源军的兵变也有一年多了,这天正好是唐国宗主认可清源军将吏公推结果一周年的日子。

    去年的兵变之后,清源军上下共推张汉思为节度留后、陈洪进为节度副使,去年的今天,唐主回书至泉州。为了纪念这个日子,张汉思在节度使府衙内摆设大宴,召集清源军将吏会饮共欢。

    不管平日里诸人之间都有些什么龃龉,也不管那场兵变给诸人带来的利益是如何的相差悬殊,至少在这一天里,在节度使府衙的筵席上,清源军的一干文武暂不介怀,都在开怀畅饮,在放开了大嚼。

    张汉思已经是花甲老人了,处理军政和驾驭下属的能力原来就不怎么样,再加上年老精力不济,所以虽然清源军的节度留后是他,但是清源军的事务无论大小巨细,都是由节度副使陈洪进一人说了算。

    不过他终究还是节度留后,在名义上始终都是当前清源军的第一人,占用节度使府衙的只能是他,而举办这样的宴会也是他可以作主的,陈洪进的权势再怎么熏天,在这一点上那也得尊重他。

    所以陈洪进老老实实地来出席宴会了,而且在筵席上很讲礼数,踏踏实实地坐在侧位,与其他将吏相谈甚欢毫无架子。

    张汉思对眼前的情形相当满意,陈洪进再怎么专权跋扈,也没有无礼到太过分的地步,自己主办的宴会,他还是会来的,而且来的时候也不至于带上一群卫兵来喧宾夺主。

    同样对此表现满意的还有张汉思的三个儿子,三个担任牙将的儿子。

    作为节度留后的儿子,不能去军中担任指挥使这样的实权职务,而只能做一个牙将,指挥这么百来号护卫府衙的牙兵,确实是很不得意。对比一下陈洪进的那两个儿子,都在军中担任着指挥使的实职,每个人都掌管着五百名悍卒,陈洪进还只是节度副使,只要这么一比较之下,他们对把持清源军大权的陈洪进的不满就会油然而生。

    所以他们今天特别的满意,因为陈洪进不仅是来了,而且还是毫无戒备地来了,既没有带太多的护卫,也没有带上哪个儿子,就只有那么几个亲随跟着,而且那些亲随还都留在了门房那里吃酒。

    在这样的情况下,埋伏于后堂之内的上百个甲士还会劳而无功么?这完全是不可能的。只要在众人喝得正酣的时候,席间张汉思这么一摔杯为号,后堂的甲士一涌而出,陈洪进还不是得立即授首?

    比起自己那三个不成器的儿子,张汉思虽然能力有限,在演戏一项上面还是要强得多了。那三位牙将已经兴奋激动得都不敢在筵席上露面了,张汉思却是坐在主位浅斟低酌着,脸色淡淡的,有时候还和边上的将吏举杯共饮,一点都没有露出异常的神色来,只是在心中默默地估算着摔杯子的恰当时机。

    然而张汉思手中攥着的杯子就一直这么攥着,始终都没有能够摔得下去,只因为天变。

    酒才过数巡,似乎就听得远处有什么地方轰隆一声,众人齐齐感觉脚底下急剧晃动起来,一时间房柱摇摇晃晃,屋梁岌岌可危,几案更是左右乱窜,杯盘叮当作响,汤水四溅,众人不管是坐着的还是站着的,都有被晃得趴地上的架势。

    在场人等哪里遭遇过这种场面,惊恐呼号声顿时四起,面如土色干脆趴地上发抖的,双手合十呼佛号的,努力支撑着想要起身却站不起来的,兀自就地翻滚的……种种情状难以尽述。

    张汉思一下子就直接趴到几案上了,双手紧紧地按住了酒杯,就怕一个没抓住,让杯子滚下地去,意外地变成摔杯信号。

    陈洪进还算是冷静,刚一感觉不妙,马上就是两腿一蹬,依柱而坐。这下虽然柱子也是在不停地摇摆,配合着他的脚顶住地面,人倒是不会毫无凭依地乱晃了,再一个,背后靠得坚实,只需要关注身前及左右,人也安心得多。

    游目四顾,陈洪进只见在座诸位差不多是同等的慌张无措,看来并非有人图谋不轨弄出这么大动静来,而是大家不幸碰上传说中的地动了。

    “天意!天意啊……”

    身边传出一声强自压抑的惊叹,声音虽然不大,却好像是在嘶喊。

    陈洪进扭头望去,就见牙将魏仁济侧伏在地上,用左臂支撑着抬起头,呆呆地看着他,脸上惊恐、懊悔、膜拜……诸多神情交替掩映。

    感觉到陈洪进的视线,方才一直走喃喃自语般念叨着“天意”的魏仁济就是一惊,一串话脱口而出:“副帅不要瞪我!此事与我无关!准备在今日宴席之上谋算副帅的是张家衙内,上百甲士埋伏在后堂,只等大帅一声号令就会冲出来对副帅不利。只是现在这么一震,怕是全都给震没了……天意在副帅啊……”

    似乎真是被突如其来的地震与阴谋之间的神秘联系震惊了,魏仁济这一大串话就跟没有过脑子似的,呼啦啦地把铁定夭折了的阴谋和盘托出。

    陈洪进目光一凝,这可真是想不到,张汉思这老儿还有这等的用心和魄力,今日差一点就入其彀中了……万幸有这么一场地动!自己看来真是得天意之人啊……

    陈洪进又扫视了一遍厅堂,很好,大家都在忙于应付自然惊变,自顾不暇,就连张汉思那老儿也是一直趴在身前的几案上,根本就注意不到自己。

    “你很不错,我记得你了。”

    陈洪进盯着魏仁济冷静地说完,趁着地动稍缓,立刻双手向后扶着柱子站起身来,然后在又一波地动当中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府衙。

    …………

    因为突如其来的地动袭击,虽然泉州并未受到什么破坏,不过一场欢庆纪念宴会就此草草而散,各人回到居所以后还是惊魂不定的。

    谋算陈洪进失败,虽然主要是因为突发的天变影响,不过张汉思回想陈洪进离席之仓促,心中不免就有个疙瘩。陈洪进没有跟自己打招呼就提前离席,到底是因为被地动所惊吓,还是他知道了一点什么?照陈洪进的为人性情看,地动应该不至于吓得他忘记了基本的表面礼数啊,这么说他当真是知道了一点什么?

    原本鼓动父亲对付陈洪进,因故失败之后又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三个张家衙内,面对张汉思的思忖也开始动摇起来,然后是顺着老父的思路一分析——对啊,陈洪进这样匆匆离席,一定是知道了一点什么

    这可不得了

    自己父子前面策划的是什么?谋害陈洪进啊!现在密谋看样子肯定是泄漏了,陈洪进知道了,那双方岂不就是势同水火?这样陈洪进还不得反过手来对付自己啊?陈洪进的两个儿子都是指挥使,陈洪进的牙兵也极为精锐,随便调哪一部分发难都受不了哇……所以,不行,节度使府的牙兵得时刻戒备着,一个疏忽大意就可能遭致灭顶之灾。

    陈洪进被意外的消息惊得提前离场回家,之后倒是没有把张家的阴谋满世界嚷嚷开,更没有太多的动作,他甚至都没有对两个儿子细说宴会经过,只是嘱咐他们加倍注意自身的安全。

    然而陈文显和陈文颢都不是糊涂蛋,也不像他们的年龄那么稚嫩,都是经历了去年那场兵变的人,根据陈洪进稍微露出来的这点口风,再加上他们能够看到的张家父子在节度使府的种种布置,只要把蛛丝马迹合在了一起想,那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还了得?两边都已经差不多算是彻底撕破脸了,那还要羞羞答答的遮掩什么,干脆先下手为强,就用手头的两个指挥把节度使府打下来算了。

    于是陈文显和陈文颢立即对自己所领的部队进行动员,所有军士全部回营,紧闭军营不许外出,白天闭门操练,晚上枕戈待旦。

    陈洪进却是淡淡地阻止了两个儿子的进一步动作:“无妨,天命在我,不必徒伤人命。张汉思父子手中并无强兵,近日这些做法纯属色厉内荏,我只任他去,他自然就会败了。你二人若是兴兵攻府衙,以两个指挥上千强兵击百余弱卒,胜乃固然,只是双方都要白白地坏上许多条性命,兼且惊扰了城中百姓胡商也是不好。”

    但是这种父子间的密议却是不会外传的,泉州的一般将吏百姓又如何得知,大家能够看得见的就是——张氏父子陈兵节度使府衙,严兵为备;陈氏父子耀兵军营,枕戈待旦。

    泉州城内一时气氛空前紧张,城内大战似乎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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