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的河水越来越浅,已经不能像河中心的河水那样严重阻滞着自己前进的步伐了,都头蔚兴的心中顿时畅快了许多,把方才高举过头顶的火铳慢慢放下,在身前端平了,盯着三十步以外的敌军那略显呆滞的面孔,他忽然就有一种要呐喊出声的冲动。

    连续两波箭雨都没有伤着蔚兴的一根毫毛,不禁让他自觉着受到了仙佛的保佑,在他侧前方走着的副指挥使王珫就比他要倒霉一些了,一支断箭正斜斜地插在这个上司的左边胳膊上呢。

    王珫这样指挥使等级的军官用的是手铳和横刀,此时为了发令方便,横刀还留在刀鞘之中,右手竖着手铳,就一时没能拨开那支箭,让它很走运地扎上了王珫的胳膊,然后王珫嫌它插在胳膊上碍手,抽空腾出右手来把箭杆撅断了,这时候从着箭处的衣裳破口边,还隐隐的可以看得到凝结的血痂,只怕那血痂已经把袖子和伤口都粘结起来了。

    又是一波箭雨迎头盖了下来,蔚兴眼疾手快,微微挥动了一下手中握着的火铳,用铳杆前端装着的枪头拨打开几支可能奔着自己胸腹和大腿来的箭矢,同时还稍微偏了偏头,让结实的兜鍪和铁质护面挡开了落向自己面门的箭支。

    毕竟是距离近了许多,敌军的箭矢不光是更密集了,准头更强了,就连劲力也是更大了,用枪头拨开箭支的时候还不怎么觉得,那打在兜鍪和护面上的箭支可是砸得头上笃笃直响,即使在兜鍪的里面衬着有麻布垫子,蔚兴的脑袋还是有一点震得慌。

    前排的中间似乎出了一点情况,队列略微骚动了一下。

    “怎么了?”

    “指挥使战没了!”

    “那支箭太歹毒了,靳指挥使一下没避开,扎咽喉上了……”

    “队列中不许喧哗扰乱军心!靳指挥使不能带领弟兄们抢战功了,还有俺这个副指挥使啊,从现在开始听俺的!”

    随着王珫的一声断喝,七嘴八舌的场面瞬间终止,整个队列又重归肃静。不过就是之前七嘴八舌的小骚动也没有干扰到周军整个阵列的推进,不管队列中有谁倒下了,除了附近的军士注意一下、让一让,其他人还是机械刻板地步着鼓声的节奏只管向前,侍卫亲军虎捷右厢第四军第四指挥的这次骚动之所以动静大了一些,只不过是因为不幸栽入澧水之中的人是他们的指挥使靳彦朗。

    蔚兴在心里面暗暗地惋惜了一下,靳彦朗的年资什么的都已经够了,本来只要把这次南征的功劳添上去,应该就可以补一个军都虞候的缺了,结果却冤枉地终结在这场乱箭之中。靳指挥使也才三十出头,这一下可真是可怜了那个年轻的未亡人,还有一个刚刚十四岁的靳家大郎。

    只能一路上干捱着武平军的箭雨攒射,却不能用手中这比弓弩威力更强射程更远的火铳进行反击,直把个蔚兴给郁闷得更想大声呐喊了。

    但是没有办法,步军徒涉河流这样的特殊战场,让他们很难在射击完一轮之后就快速地进行装填,而敌军距离岸边就只有二十步,显然是在等着他们上岸的那一刻进行反冲击,他们上岸之后肯定是来不及装填的,到时候没有了铳子装药的火铳也就是一根短矛而已。

    单纯的短矛列阵与敌军的刀盾手、长枪手阵列肉搏,即使敌军的训练和军纪都远逊于己方,那也仍然是很吃亏的,因此那一轮火铳射击的时机选择就很讲究了。

    在入水之前就射完铳子,然后迅速冲过澧水去和敌军肉搏?别逗了,澧水宽五六十步,敌军距离岸边二十步,两军隔着八十多步的距离,虽然火铳的射程和准头威力都可以满足要求,打是一定打得到的,但是对敌军的杀伤和震慑效果可就不一定理想了。就算是可以一时打乱敌军的阵势,不过本方冲过澧水也还需要时间,等到要上岸与敌军肉搏了,敌军大概也完成了重新整队的工作。

    不进行敌前徒涉,就隔着澧水轮番射击敌阵,一直到把敌军射得崩溃为止?侍卫亲军什么时候这么胆小了?而且又怎么保证敌军就一定会崩溃呢,他们不会在了解了火铳的威力以后稍微退一退来拖时间吗?这一次南征,朝廷可不光是力求完胜,还要抢时间呢。

    以上两种时机都不够好,那么剩下来的唯一选择,就是军士们手持装填好的火铳徒涉澧水,等到上岸整队而且敌军开始反冲击的那一刻,先进行一次齐射,然后再用火铳短矛冲锋。敌我双方相距二十步左右的集火齐射,那杀伤力和震慑力就不可小视了,相信敌军在刹那间就会陷入混乱之中,这时候再进行白刃冲锋,敌军的崩溃就是完全可以预期的。

    这种战法的唯一弊端就是,周军必须在徒涉澧水的过程中忍受着武平军的好几波箭雨,一开始只能干挨打不还手。侍卫亲军也算是训练有素了,即使面临这种局面,士气或许并不会受到挫折,但是单方面的伤亡却是难免的,如果伤亡大了还会影响到稍后的火铳齐射威力和白刃冲锋的效果。

    这个作战命令其中包含的道道,一般的军士们是不见得想得到的,军官们也不需要去向他们进行解释,军汉么,就只管老实听令厮杀就好了。不过对这个道理王珫是知道的,而王珫知道了也就等于蔚兴知道了,再说蔚兴又是一个喜欢琢磨的人,在此之前他已经隐隐约约地想通了。

    只是想通了并不等于就不郁闷,本方这边还是一铳未发寸功未立呢,就已经折了指挥使,伤了副指挥使,侍卫亲军虎捷右厢第四军第四指挥也真是够倒霉的了。

    蔚兴紧咬着牙,蹬着脚下的鹅卵石河底,两眼冒火地盯着对面越来越近的敌人,不知不觉地就踏上了澧水的南岸。

    阵中的鼓声一变,已经上岸的周军迅速整队,然后前排下蹲,后排跟上,齐齐地端平了火铳对准前方。

    武平军的号角战鼓也在这一刻响了起来,随着张从富指挥着中军的令旗一挥,乡兵、牙兵和蛮兵并排着向登岸的周军压了上去。

    面前的周军不畏春水寒冷,就这么趟着河过了澧水,而且还一直顶着武平军的箭雨,途中阵势并没有明显散乱,张从富看了也是心中暗暗打鼓。这样强悍的一支军队,天幸他们都只有短矛,不趁着他们兵器不如武平军的时候发起攻击,以将其彻底赶回澧水喂鱼,等他们换了趁手的兵器以后可就后悔莫及了。

    周军的强悍气势也让武平军的这些军士有些心惊。

    这些北军不畏寒冷、无视生死,就这么趟着水顶着飞蝗直愣愣地过来了,看着对面不过二十步外那些冷冷的铁面孔,武平军右翼的乡兵几乎都感觉到了一阵心悸,虽然他们还是听着旗鼓号令依着阵势向前面河边的周军开始了反冲击,但是脚步都有一些迟疑踉跄,阵型也就因此而开始散乱失序。

    就是中军的牙兵,又何尝不是被当面的周军吓到了,也就是他们的训练比乡兵更好一些,平日的军纪也更严一些,即使有脚步迟疑的现象,最终也是反映在整体上面,阵型始终都还算是整齐的,就是步伐比起左翼的蛮兵来要慢了一些。

    没心没肺的还要数左翼的蛮兵了,对于前面周军以整齐阵列和严格军纪形成的威压,这些蛮兵一无所觉,在他们眼中的周军头颅都已经化作了纷飞的钱帛,以厮杀换封赏,以敌军首级换钱帛,这才是蛮兵们战斗的动力。这样的蛮兵是武平军中冲得最快的,不过阵型的散乱比起右翼的乡兵来不遑多让。

    周军那边响起一阵急骤的鼓声,然后又是一片尖厉的哨声,伴随着几声砰砰的响动,澧水南岸的岸边骤然腾起了一阵青烟,密集的砰砰声完全化作了一声轰然雷鸣。

    王珫咬着牙吹响了口哨,也不知道是因为左胳膊的疼痛,还是因为临战的兴奋,又或者是挨打许久之后终于可以反击的畅快。在吹哨的同时,他右手竖立向上端着的手铳也被放平了,然后随便瞄着对面武平军的某个目标扣动了扳机。

    指挥使们的哨声和手铳一响,早已屏息待命的军士们几乎同时扣动了扳机,随着击锤落下敲击燧石,药室燃烧,已经上岸的这些周军所有的火铳几乎在同时爆响。

    蔚兴不郁闷了,一点都不郁闷,那股郁闷的情绪和要大声呐喊的冲动,似乎就随着铳口喷出的火焰和铳子一起喷发了出去。

    集中爆发的轰鸣几乎让身处其间的人在瞬间失聪,每个人眼前腾起的青烟又在瞬间遮蔽了视线,对面的武平军到底是个什么情况都看不清楚。不过这不要紧,战前准备早就交代下来了,射完一发,白刃冲锋。

    前排为了发铳而下蹲的军士挺身站起,指挥使们收起手铳拔出横刀向前一挥,然后所有的人齐齐发出一声呐喊,挺着火铳向武平军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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