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炜在玉津园中与符彦卿等人悠然自得地宴饮试射的时候,南国的朗州却已经陷入了一片慌乱之中。

    衡州刺史张文表果然不出周行逢临终时的预言所料,周行逢在朗州的坟土未干,衡州很快就起兵作乱,并且迅速北上夺取了潭州,自居权潭州留后的张文表一边向朝廷进表请封,一边声言还准备继续进军朗州,以尽灭周氏。

    继位的武平军节度使周保权年纪虽小,此时才不过十一二岁,却颇为英爽有胆气,面对这样的非常之变,他谨遵其父遗命,一边尽遣朗州军随武平军亲卫指挥使杨师璠前往潭州迎敌,一边命节度使掌书记李观象修书遣使分别向南平和朝廷求援。

    杨师璠没有辜负周行逢和周保权两代人的信任,虽然出兵伊始在潭州城下遭遇挫折,但是经过益阳一带的拉锯战,最终仍然击灭了张文表军,克复了潭州,击杀叛将张文表,将叛乱首谋李吉莞捉到朗州城枭首于市,仅用了三个月就彻底平息了这场内乱。

    不过南平和朝廷也没有让朗州失望,他们很快就响应了武平军的求援要求,分别派出大军赶赴潭州帮助平叛。荆南军的援兵虽然出发得晚,最终却也还是和朝廷的大军合兵一处,从江陵昼夜兼程直趋朗州和潭州——虽然此刻朗州方面已经不再需要这支迟来的援兵了。

    “诸公,去年十月间,先君之坟土未干,衡州刺史张文表即行作乱。我年少识浅,一时慌乱之下,当时除了派出杨公率军赴潭州平乱以外,还向南平与朝廷乞师求援。如今张文表之乱已平,此皆赖杨公一人之力,平乱之时,南平与朝廷的援军还远在江陵,于战事无所助益。先君可谓知人矣!奈何我武平军内乱已平,而王师却益发兵日夜趋朗州,诸公对此有何良策?”

    武平军节度使的府衙中,少年掌印的周保权强自镇定地向座前诸人咨询着,这样的年岁,任凭他再怎么英武,再怎么有胆气,周保权那少年老成的脸上仍然难掩浓浓的忧色。

    和周行逢托孤的那一天比起来,此时的屋内少了周行逢夫妇和杨师璠这三个人。周行逢自然是下葬了,周行逢的夫人、周保权的母亲严氏则是回到了乡间居丧,而杨师璠刚刚率军平定了张文表乱军,当然还是留驻在潭州,一时间却也是赶不回来。

    武平军节度使掌书记李观象、武平军衙内指挥使张从富和副指挥使汪端,眼下周保权可以信赖依靠的也就只有他们了,朗州能用之军也只剩下后面两人指挥的牙兵而已,乡兵和蛮兵用来镇压地方还行,想要抗衡王师是没有什么希望的。

    胆气归胆气,有胆气的少年却未必都能有什么主张,之前的周保权之所以能够拿得定主意,却还是因为有周行逢的遗命在。可是周行逢的遗命就只交代到如何应付张文表可能的叛乱,至于武平军自己完成了平乱之后朝廷的援军却不止步,甚至还大军压境,那时候应该怎么应对,周行逢并没有说,没有了父亲的遗命,此时应该何去何从,年少的周保权就完全没有了主张。

    “这事却也怪不得少主……先主精擅识人,我辈远远不及,亲卫指挥使杨公即可殄灭张文表,先主便能够预知,我辈心中却是均无把握,所以为平张文表之乱而向南平和朝廷乞师求援,本非出自少主一人所决。”

    听得周保权如此自责,向自己这些人咨询的话语是如此的无助,神色间也颇见张皇,李观象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这时候还得先安慰好了这位小主公,不要让他彻底失了方寸,才能对得起周行逢的知遇之恩和临终重托。而且决策失误的责任也确实不应该由周保权这个少年来背,当时同意向朝廷求援的可是全体的托孤文武,就连现在不在场的杨师璠都是赞成的,只能说大家的见识都不够,不经事,沉不住气。

    当然,作为节度使掌书记,武平军的首席谋主,光会一些场面话安慰人是不行的,在关键的时候还得能够出主意想办法:“之前少主所以向朝廷乞师求援,是因为张文表叛军一时猖獗,我武平军自忖难以平定,这才冀望于朝廷出兵诛张文表。如今张文表已然伏诛,而朝廷大军却不班师北返,甚且益发兼程压境,臣度其必欲尽取湖湘之地,为祖宗基业计,此事原当力拒之。然而武平军与朝廷实力悬殊,以往我所恃者,在北有荆渚以为屏障,二者互为唇齿而已,如今南平高氏束手听命于朝廷,武平军北面屏藩已失,朗州势不能独全。”

    对周保权把当前的局势细细地分析了一番,随后李观象又是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面对当前的局势,抵抗已经是徒劳无益了,大周一统天下指日可待,我武平军又何必做那个挡车之人?少主不如幅巾归朝,这样还能不失富贵。”

    反正周行逢临终之前也说过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宁可举族归朝,也不要让周氏一门陷于虎口。虽然现在张文表已经是一只死老虎了,但是北面过来的王师可还对朗州虎视眈眈呢,为了使周氏一门免于陷入王师的虎口,主动降顺朝廷也算是遵照了周行逢的交代吧?

    李观象如今也只能在心里面这么自我安慰了。

    “真的只能纳土归朝了吗?”周保权注目李观象,口中喃喃自语,只觉得十分的不甘心,父亲大人辛苦经营了多年,才建立了这份基业,现在武平军的基业交给自己还不到半年,就要在自己的手中丢掉了么?自己就有这么不肖?

    面对周保权的逼视,李观象差一点就撑不住劲把头低下来了,果然是少年老成,英爽而有胆气,这个十一二岁少年的眼中有太多的不甘和愤懑,几乎就让李观象热血冲脑改了主意。

    不过……比起基业来,还是性命更重要吧,更何况再怎么拚命都保不住基业的。其实形势已经是相当的明显了,朝廷既然决心要取湖湘,南平也已经归顺,朗州其实已经是大势已去,不管是不是选择抵抗,武平军的基业都是保不住的,王师兵雄势大难以抗衡。

    抵抗,除了丢掉基业之外还会丧命;归顺,起码可以保住周氏一门的性命和富贵。想到这里,李观象就顶住了周保权的逼视,劝服少主选择主动地归顺朝廷,才是真正的对得起先主的托付,才会真正问心无愧。

    “好吧……就依李先生所言,开城迎候王师,还要烦劳李先生为我草拟降表,准备武平军的户口图籍……”

    看到李观象如此坚定,周保权终于颓然屈服了,李先生向来以远见卓识著称,辅弼父亲大人的时候就几乎没有犯过什么错,而且对周家也一直都是忠心耿耿的,这一次应该也是全心为了周氏着想,认清了抵抗无有幸理,这才竭力劝说自己降顺朝廷的吧……既然如此,自己内心再怎么不甘愿,恐怕也只能这么办了。

    “少主不可这样自弃!”

    周保权的话还没有说完,不成想“咚”的一声,张从富和汪端两个人却是不约而同地跪了下来,伏地大呼道。

    “两位将军这是何意?还不快快起来说话。”周保权被这两个人的举动搞得大为愕然。

    汪端偏头看向张从富,看模样是要唯其马首是瞻,张从富却是并不站起来,反而是一边伏地拜首,一边痛哭流涕地说道:“先主骁勇能谋,体恤部众爱惜百姓,方能打下武平军这份基业,少主岂能轻易将之与人?朝廷南征之军不过四万,还要占领监视南平,维护沿途军馈,我军虽少却也不会弱于他,岂可未经一战即告束手?”

    “是啊,虽然说朗州的士卒多数都被杨公带去了潭州,不过留下来的牙队堪称精锐,另外朗州外围还有蛮兵数万,先主当年正是赖以成事,战力也是很强的。只要我军坚壁清野,使周军难以速进,然后由张将军和我领着牙队督蛮兵与乡兵前去合战,阻周军于澧水,等到杨公率朗州的主力回师,我军必然兵威大振,到那时候周军就只能知难而退了。”

    看张从富的痛切进言似乎有些打动周保权,汪端赶紧在一旁作着补充。

    “可是……”周保权看看跪在面前的两个将领,再看看站在一边的李观象,一时间无所适从。

    “李先生乃是一个文人,哪里知晓什么军机!他只是听说朝廷大军与荆南军合兵南来,而朗州军主力远在潭州,就被这些虚言吓破了胆子,却不晓得朗州这里还大有能战之士,而且先主以仁厚治理地方,无论是乡兵还是蛮兵都愿意为周氏效死。”

    虽然一直都伏在地上,张从富却还是很敏锐地察觉到了周保权的动作,知道他正在两种主张之间犹豫不决,当下就对李观象展开了攻讦,而且很巧妙地并不去攻击李观象的忠心,而只是抓住了文武分途的要点开火。

    “那么……”周保权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犹豫了半晌,终究还是父亲大人的基业在心中占据了上风,促使他在最后毅然定下了决心。

    “好,诚如两位将军所言。我决意举兵自卫,以守住先君的基业,朗州的军务就要拜托两位将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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