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沽口附近的陆地,这时候早就不是当初枢密院北面房主事田重霸顺流出海时的景象了。

    田重霸出海的时候已经是四月底,不光是河流都已经化冻,就连春水都已经涨起来了,所以泥沽口内的漳水虽然处处沟汊分分合合的,一路上都是沙洲暗滩,河中行舟随时都可能会搁浅,但是河道却也算得上开阔,水流量并不算小。

    时隔不到一年,这时候才是正月,漳水在纵横的沟汊中都只有浅浅的一线,最上面则是一层坚冰,不敢说冰面上就走得了马,这河道中却是肯定行不得船。往日宽阔的河床中满是枯蒿的芦苇水草,昔日的暗滩也全都浮出水面变成了沙洲,凿开冰面之后的水流极浅,虽然人一入水就感到全身冰凉彻骨,最深处也不过齐肩而已,却正是最佳的疏浚河道的日子。

    此刻的漳水河道之中站满了自沧州和幽州的民夫,他们在同村队长的呼喝声中奋力地劳作着,寒风刺骨的天气中却是一个个挥汗如雨。随着民夫们的辛勤劳作,河道中间已经堆起了一座座土堤,阻截分流着河水,在临时堆起来的土堤的障护下,河床中间的沙洲暗滩在民夫们的号子声中迅地消失,那些被挖出来的土方又被这些民夫挑到了河道两旁,再被夯实以后筑成河堤。

    从工地现场来看,这样的疏浚工程已经进行了相当一段时间,疏浚之后的漳水主河道到了现在已经初具雏形,等到河道中的沙洲暗滩都被挖平以后,那些临时堆起来堵水分流的土堤也被重新挖开,一条崭新的漳水就将呈现在众人面前。

    随着密布于河道中的沙洲暗滩的进一步消失,漳水主河道被拉直挖深,从此枯水季节的漳水也将不再是沟汊难行,至少在河道的中间还能够保持一定的通航能力;而有了两岸河堤的约束,丰水季节里的漳水也不再会漫滩四溢,而只会在河堤之内抬高水位。这样的漳水,才是一条适合行船漕运的黄金水道,才能够担当起转运海上物资的重任。

    赤脚赤膊的民夫在寒风中埋头劳作,空中的寒气与脚下的冰碴都不能让他们稍显瑟缩,一条河流就此在他们的手中改变了模样,农耕民族的伟力就这样在不经意间向着大自然展现出来。

    总领规划并且督治这一切的右领军卫上将军陈承昭这段时间就一直在沿着河道上下反复巡视,一面将旗伴随着他走遍了整个工地,泥沽口这个漳水入海口更是他的重中之重。昔日淮水战场上郭炜所部的俘虏,就靠着习知水利的专长成为了郭炜手下的能臣,当日亲手俘获他的“淮上飞将王启年”如今也只是锦衣卫亲军龙枪左厢都指挥使,遥领着远郡团练使的虚衔,论起品阶来还比不上他了。

    而就在距离陈承昭将旗不远的漳水北岸,紧靠着泥沽口的陆地上,农耕民族的伟力又以另一个形式表现出来――土工作业,除了挖河治水以外,还有筑城。

    汉晋时期的沿海小镇,大唐时期的军粮城,因为幽燕地区的军事需要而盛极一时,又在安史之乱以后随着江南海运的减少而逐渐衰颓,终于在被石敬瑭割让给契丹以后彻底退化成了一个小小的海边渔港。

    如今,随着幽燕地区的重新内属,随着北部边防线的运输补给需要,军粮城再一次进入了大周决策层的眼帘。

    在郭炜继位之后,登莱海域掐住渤海口的沙门岛除了依然是官员的流放地以外,还成为了渔政海运司的一个重要基地,除开定远军和伏波旅都在那里建起了驻地和训练场,更有几座大型的军资仓库在上面拔地而起,吴越和南唐的贡奉有相当大一部分都走海路运到了这里存储,配给渔政海运司的军器大部分也是存放在此。

    一旦漳水得以疏浚,从沙门岛到军粮城的海运路线无疑是永济渠漕路的重要补充,军粮城恢复到安史之乱前的繁盛指日可待,而作为关键转运基地和仓储重地的军粮城,不重新筑城是难以想象的。

    “王统军,令岳就在漳水南岸督治,为何不过去拜见?”

    和陈承昭不同,侍卫亲军都虞侯韩令坤虽然是负责重筑军粮城及港口的总董,实际的工作却是不多,他的专业可不是筑城挖河,郭炜令其总董其事只不过是让他来工地监督管理来了,专业的事情自然有专业的人来做。

    这个专业的人也就是站在韩令坤身边的左神武统军王仁表,陈承昭的女婿。这个王仁表本来人在南唐,自陈承昭被俘以后各在一国的,因为陈承昭善治水利得到郭炜的信重,重获富贵的陈承昭又念起来天伦之乐,想让家人都到东京团聚,经过他的上表陈情,郭炜为他亲自致书于李景,终于使得南唐放王仁表一家归阙。

    来到东京的王仁表因为陈承昭的面子,还有郭炜千金买马骨的意图,所以就挂了个左神武统军的职衔。不过在往常他倒是没有什么事情可做,这还是在周军收取幽蓟以后,诸多的闲散官员都得到了安插,又赶上了淮南赈灾、幽蓟大型工程几件事挤到了一块,郭炜手下一时间居然有点人手不足的样子,本着人尽其用的原则,老实听话又有那么一点专长的王仁表也就奉命奔赴幽州负责军粮城的具体筑城工作了。

    现在临时的上官关心起自己来,王仁表当然得恭谨作答:“昔日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古之圣王尚且如此,家岳和卑职承天子诏令,在此营军国重事,又岂敢懈怠!”

    韩令坤闻言就是一笑,他方才的问话也就是表现一下自己对下属的体恤,倒是没有真的要催王仁表过河去拜见陈承昭的意思――军粮城及其港口重建的工期和漳水疏浚一样紧张,都得赶在春汛之前完工,他可不敢马虎。王仁表说出这样表忠心的话也在意料之中,陈承昭作为一个俘虏能够做到不次于其他降臣的地位,靠的就是他的那些专长和做事忠谨,王仁表自然也是有自知之明的。

    “几年前先帝命王枢密使督造东京外城,因为开封府周围都没有好土,城基用土只能专门从虎牢那边取来,大是耗费人力时日。这次修造军粮城,因为泥沽口一带全是泥沙和碱土,比起开封府的土质还要差劲许多,我还以为这军粮城就很难修得坚固牢靠,要想修好城墙都不知道应该从哪里去运土过来,不成想王统军带来了‘水泥’这种新鲜物事,这水泥和水以后伴以细沙做成砂浆,灌入精铁、竹篾编好的基座,刚开始也不比河底的淤泥更坚实,却不想吹干以后比东京外城的虎牢土城基还要密实。有了这水泥,按期修好固若金汤的军粮城那是不在话下,王统军在其中居功不小啊……”

    韩令坤虽然主要是一个军将,却也见过不少城池要塞的建造,这船运过来的水泥还是头一回看到。当初在海边看到通过大船换小船运抵岸上的一个个麻袋,韩令坤还以为是给工地上的民夫们准备的粮食呢,结果到了打城基的时候,王仁表指使民夫撕开麻袋的粗皮纸内衬,韩令坤这才看到了如同香灰一般的灰黑色粉末,按照王仁表的称呼就是水泥。

    挖开的城基中间不填入实土,也不进行夯筑,却在基底打入铁桩和晒干了的木桩、竹桩,再用熟铁条和竹篾把这些桩子编到一起,然后灌入水泥和水以后伴以细沙做成的砂浆,整个工序都是韩令坤见所未见的。

    那些海运过来的水泥是不是会比从燕山或者什么地方运土过来更贵,韩令坤是不知道的,不过水泥和水以后伴以细沙做成砂浆却不见得比糯米蒸土的成本更高,这一点韩令坤心中大致还是有谱,仅就这一点来讲,这个军粮城不会比赫连勃勃建造大夏城更不惜物力。

    但是那些打入基底的铁桩和编织用的熟铁条却让韩令坤咋舌,那用铁量都足够造几千杆火铳的,这也就是当今陛下了,当年在军器监搞出来一套全新的炼铁法式,让大周的铁产量增加了两三倍,否则的话真是用不起。

    不过这样的投入当然是值当的,在这种新城基凝固干透以后,韩令坤亲自查验了一番,他不得不承认那是自己见过的最坚固的城基,比东京新城的城基还要结实得多,就算是用铁棒狠砸都砸不出什么凹坑破损来。面对这样的城基,敌军往常的挖地道毁城战法根本就是无效的,如果不计成本把整个城墙都修成这样,以往的很多攻城手段都会失效。

    看水泥的包装和运输方式,把水泥运上山可比运土上山或者在山上取土还要容易,比开山凿石也更容易,如果铁产量还能继续增加,铁价因此而能够再低一些,燕山上面的长城和要塞是不是也就能翻修得更坚固一些呢?韩令坤在查验完军粮城城基的第一刻,想到的就是边防要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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