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袁可钧的哨音和众炮长的呼喝响过,各门炮的四炮手都换了个弹药箱去取炮弹,其他炮手却是没有太大的改变,仍然是一如既往地清理炮膛,然后等到弹药送过来,装药、装弹、扎开药包装引火绳……

    与之前不同的状况生在炮响之后。先就是轰鸣声比以前清亮了不少,不像前面那么沉闷;其次,飞出炮膛的不再是比拳头大比头颅小的铁弹丸,而是一片密集的雨幕。

    确实是一片密集的雨幕。包在铁皮筒里面的形状不尽规则、大小不一的各种小型铁弹丸,甚至还有石子、碎瓷片、破铁片之类的杂物,被炮膛内急膨胀的火药气体推出炮膛,在炮膛口处撑破了薄薄的铁皮筒,然后以扇面向前散布出去,在识别高运动的小物体有困难的人眼看来,就是一片密集的雨幕。

    袁可钧下令换炮弹的时候,契丹重甲骑兵的前列刚刚冲进高粱河,当这片混杂着铁弹丸、石子、碎瓷片破铁片的雨幕飞出炮膛的时候,他们就快要冲上高粱河的南岸了。

    一旦冲过了高粱河,距离周军的步阵就只有几十步而已,对于进入冲刺阶段的马匹来说不过是几个起落,铁骑就会和对面的周军长枪兵撞在一处。只要和周军的长枪兵接战,自己这边就不再是单方面挨打,相比于眼下那令人厌恶的看不见的弹丸,对面如林的枪尖也并不怎么可怕。

    正当契丹重甲骑兵这么想着,如释重负地冲上高粱河南岸,正攥紧手中兵器狰狞着面孔准备突前厮杀的时候,扑面而来的就是锦衣卫亲军的炮兵们送出的这阵雨幕。

    石子和碎瓷片破铁片打在甲叶上面叮叮作响,这些东西虽然难以破甲,以如此高砸在甲胄外面也能让人生疼。至于甲胄护卫不到的地方,譬如马眼、马腿与骑手的口鼻和双眼以及周边的肌肤,顿时就被这些杂物给撕扯得血肉模糊。

    更何况,在这片雨幕当中还有大量的小型铁弹丸,那威力丝毫不逊色于火铳手打出来的铅丸,在双方相距不过才几十步的时候,破甲透体都只是等闲。若是有几颗弹丸同时砸到一人一马,火药气体赋予弹丸的能量甚至可以将骑手和他的坐骑打得往高粱河里倒飞出去。

    雨幕扫过,高粱河南岸的河滩上哀鸿一片。比起殿前司控鹤军的火铳手们一路击倒敌骑,将契丹军冲锋的重甲骑兵阵列逐渐削薄,锦衣卫亲军炮兵们的这次表演无疑更加令人震撼。

    河滩上面到处都是人马的尸骸,一些还活着的人则是躺在河滩上痛苦地翻滚哀号,有些马儿也是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嘶鸣,能够冲过这阵雨幕完好无损地继续向周军步阵冲刺的契丹重甲骑兵居然寥寥无几,后续的骑兵更是因为前排倒下的人马顿时受阻。

    在这样的局面下,袁可钧领着部下按照日常训练的方式离开高地,向侧后方退入两边的控鹤军步阵,就显得十分的从容不迫了――虽然因为第一次距离敌军如此之近,炮手们的动作都僵硬了许多,他们退入步阵的时间比起日常训练的时候要长了不少。

    殿前司控鹤军的火铳手丝毫不受干扰,仍然在有条不紊地轮换着装弹、射击,接纳锦衣卫亲军炮兵只是让高地侧后方的两个步阵侧面的长枪手们稍稍变换了一下队形而已。

    袁可钧带着炮兵完好无损地撤入步阵当中,大炮和那些弹药就只能留在高地上了,这都是郭炜以前多次强调过的基本方针,富有经验的炮手可要比大炮弹药这些死物珍贵得多。好在高地距离步阵很近,几乎就不存在射击死角,火铳手可以把登上高地的敌军打得爬不起来,而且契丹军也根本不会操炮,完全不必担忧那些大炮被调转炮口对着控鹤军的步阵反戈一击。

    随着锦衣卫亲军炮兵的撤离,从高地上射出的雨幕也就不再有了,冲锋的契丹重甲骑兵在经历了短暂的混乱之后,终于踏上了高粱河南岸的土地,随后顶着控鹤军火铳手的连续两轮轰击一鼓作气扑到了周军阵前。

    一路上的干挨打不能还手,让能够活着冲到周军阵前的契丹骑手火气很大,有些人悍然不顾面前闪着寒光的枪尖,就这么直直地撞入了当面的枪林之中。

    虽然周军的长枪手们为了给后排的火铳手空出射击位置,都只是蹲在地上或者半弯着腰握紧枪杆顶着敌骑的冲击,并没有挺枪和敌军对刺,能够冲到这里的契丹骑兵那些坐骑也是甲具齐全,皮制的马甲还是难以抵挡迎面而来的那些枪尖,敢于冲刺的骑手坐骑顷刻间就死得不能再死。

    不过怒气满胸的那些契丹骑手早就管不着坐骑的死活了,他们要的就是这个机会。趁着对面周军的长枪手还在半蹲着踩住枪樽,枪尖也还留在马身上没有拔出来,这些个骑手一个个扬起了手中的钉枪,对着面前的周军就搠了过去。

    稍后赶来的耶律葛剌等人倒是没有被怒气贯脑,看着前面一排排的枪林讨不了好,撞入枪林中的前排骑兵就在那里和周军对刺,略微冷静些的他们挂上了钉枪,拔出身后的短枪和斧钺往敌阵里面砸了过去。

    饶是控鹤军久经沙场,饶是冲过来的敌骑因为火铳手和炮兵的反复收割而略显零散,在契丹军悍不畏死的撞击下,很有几处枪林就散乱起来。

    殿前司控鹤右厢第二军第三指挥就是这么运气不好,整个阵线上的契丹骑兵已经被打得七零八落的,可是冲到他们这个指挥面前的却有一大坨。最前面一排的契丹骑手撞入枪林当中,虽然人马都在短时间内死透了,但是也换来了第三指挥第一排长枪手近半的伤亡,第一排的长枪也是折断了许多。

    还没等后排的长枪手及时上前补位,后续的契丹重甲骑兵就冲了上来,各色短兵重器雨点一样地砸进了阵列当中,就连后面的火铳手都不能幸免。

    眼看长枪手阵列在敌骑的蛮冲之下就要撑不住了,指挥使谭延美急地判断着眼前的局势。后排的火铳手虽然有些伤亡,在几个都头的约束下却还是坚持着轮换射击,儿郎们的动作固然有些僵硬,却不会让谭延美担心他们不能坚持作战,急需整固的就是前排的长枪阵。

    谭延美大吼一声驱马上前,一直在他身边待命的几十个精干老兵二话不说,跟着他就冲了上去。

    穿过火铳手的阵列来到三排长枪手的身后,第三指挥的阵列当中正是敌骑冲击最猛烈的地方,也是长枪阵最先开始松动的地方。此时前面已经杀成了一个血肉磨盘,第一排长枪手几乎伤亡殆尽,第二排长枪手也被破开了一个口子,第三排长枪手已经开始与敌骑接战,战场最胶着的地方敌我双方的尸身枕藉。

    谭延美这个四十出头的大名府人什么没有见过?早年为盗乡里就是厮杀,只不过那是小规模的十来人争斗,自澶州投先帝以来更是从高平打到淮南,从殿前散都头靠着刀头舔血杀到了控鹤军指挥使的职位,血肉磨盘也见得多了。眼前这些契丹重甲骑兵固然凶悍,却也并不比高平那时的北汉军精锐强太多,也没有怎么猛过当初寿州的刘仁瞻所部,那时候自己都一个个顶住了,现在有更多手段的自己更加没有道理顶不住。

    这几十个老兵们没有毛糙地简单冲进杀场去替换渐趋残破的长枪手阵列,而是在谭延美的号令下亮出了左手的火把,右手从腰囊中掏出来一个大铁瓜,用火把点燃了铁瓜的引线,稍息片刻再猛力扔向了契丹骑兵后面的那一大坨人。

    轰隆声中,老兵们放下火把冲上前去,抄起地上那些还算完好的长枪,趁着敌军一时的混乱将楔入阵中的契丹骑兵杀了出去,然后就作为长枪手顶在了第一线。

    同样的事情在两军交战阵线的多处生,躲过了周军火铳手和炮兵射击的契丹军重甲骑兵终究还是没有能够一鼓作气地冲破当面的周军长枪阵。随着周军的长枪手在机动兵力的增援下顶住了契丹重甲骑兵的第一波冲击,稳定住了防线,两军陷入了以命换命的胶着战,周军后排阵中一直在坚持射击的火铳手的作用开始慢慢地显示出来。

    契丹的重甲骑兵在连续三波突击之后,冲上来的骑兵和保持在第一线作战的骑兵都在逐渐减少,只是这种变化很缓慢很微弱,陷溺于阵中厮杀的谭延美、刘延钦和耶律葛剌、耶律贤适等人感受不到,就连控鹤军左右厢的都指挥使崔彦进、尹崇珂和契丹军负责第一线的耶律奚底、耶律何鲁不等人都难以察觉。

    敏锐的战场感觉,只有身处后方总揽全局的高怀德、刘光义和耶律屋质、萧安团等人尚算齐备,战线的胶着和敌我双方势力的消长让这几个人的心都紧绷着。

    高怀德他们期盼着控鹤军顶住敌方最疯狂的冲击,必要时投入身边那些卫兵都在所不惜,等到契丹军后续兵力不继气势衰退的那一刻,就是铁骑军威的时候了。

    耶律屋质则是企盼着前方的重甲骑兵在最后的兵力投入之前就能突破敌阵,周军的马军还没有参战,现在本方几乎是有三四倍的兵力优势,没有道理突破不了。

    …………

    交战的士卒在闷头酣斗,基层军官们在努力支应着战场上的各种突变,最高指挥官则在努力嗅着战场的转机,试图把握住关键一击的最佳时刻。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就在战场的东面,高粱河北岸契丹军耶律瑰引左翼大军的身后,一股烟尘距离战场越来越近。

    烟尘当中,一面大纛在升上了一个小土坡以后停了下来,后面的大股烟尘随着大纛驻留高坡而缓缓沉寂,终于露出一支满面征尘的骑军。

    看那面大纛,这支骑军居然是周军,是周军锦衣卫亲军司的龙枪军,他们从高粱河下游涉河北渡,自东面进入两军的战场,要说身处高粱河之南的殿前司斥候没有及时察觉还算是情有可原,但是耶律屋质派出去的远拦子居然也没有一个回报的!

    锦衣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马仁?立马于大纛旁,手持千里镜前后观察了半晌,然后沉吟了片刻,终于对身边的旗牌官说道:“不管了,金枪军暂时跟不上来就算了,此时战机甚好,吹冲锋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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