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郭炜本来打算向三位老师告假的,结果韩微亲自前来告知的情况让郭炜打消了这个念头。

    事实证明楚白的惊恐固然是正常的,赵匡胤确实跑到枢密院去告状了,甚至枢密使魏仁浦都打算顺着赵匡胤的意思,当时就要命令宣徽院勘诘处理此事。要真是照着这个程序走下来,楚白还当真可能没命,因为魏仁浦如此小题大做的意思摆明了就是为了安抚高级武官而不在乎普通殿直的性命前程,下面的具体办事人员当然能够体察,这样办下来的结果可想而知。

    幸好枢密使并不是只有魏仁浦一个。另外的那个枢密使王朴虽然是新任的,资历比魏仁浦浅,却相当有决断敢作为,当场就把赵匡胤给顶回去了,理由其实也就是郭炜安慰楚白的时候讲的那几条――赵匡胤的名位虽高,却是还未加使相;殿直楚白是廷臣,和赵匡胤比肩事主,不是严格的上下级关系。不仅如此,王朴对于赵匡胤提出这种越权要求的行为还给予了告诫,“不宜如此”云云,让赵匡胤不得不折服而退。

    也就是说枢密院已经处理完殿直楚白误冲殿前都指挥使赵匡胤前导这个事件了,驳回了赵匡胤对楚白追加处罚的要求,郭炜再要掺合进去就纯属多此一举了。

    虽然不必去枢密院为楚白说情,但是将事情结果告知楚白以使其安心还是有必要的,这种事当然就无需郭炜出马了,交代韩微去办即可,郭炜还是照常去弘文馆接受三位老师的教诲。

    午后时分韩微再次回报,楚白如何感激涕零就不必提了,只是这时候他又提出来一个请求――虽然不是严格的上下级关系,但是楚白和赵匡胤毕竟都是殿前司系统,而赵匡胤是殿前都指挥使,并且和殿前都点检张永德私交不错,要说可以把楚白管得死死的那是没有任何疑问的。现在很明显赵匡胤嫌恶了楚白,虽然因为枢密使王朴的公断,楚白的性命是无忧了,但是他在殿前司的前途恐怕还是一片灰暗,所以楚白想投效锦衣卫亲军司。

    楚白的这个要求他本人是不方便向上司提出来的,所以只好再次求助郭炜,一事不烦二主嘛。不过对郭炜来说这事比起去向枢密使求情要简单得多了,只是向郭荣请调一个低级武官而已,那升兴元尹、山南西道节度使的时候请调濮州录事参军吕胤给自己做掌书记还不是一说就成?也就是要找一个比较合适的理由。

    于是为了楚白的前程,也是为了彻底地卖李继?他们一个面子,郭炜把刚刚在自己身边待了一年的苻俊放到金枪军右厢第四军第一指挥做了一个副指挥使,然后以侍卫轮换的名义向郭荣要来了一个殿直――当然是在名册中选了某个人。

    接下来的日子规律而又琐碎,去弘文馆上学、去武学训勉生员、去南郊监督锦衣卫亲军操练、去军器监开署指导……回到府中在李秀梅的殷勤服侍下看一看传阅过来的公文,像什么和蜀人交换战俘,前濮州刺史、伐蜀时的前军排阵使胡立被放回来了;像什么宰相王溥和枢密使王朴丁内艰随即起复啦;像什么诏定格律、修《刑统》和历书啦……郭炜虽然不曾参与讨论,却全都知晓。

    剩下来的时间就是和李秀梅琴瑟和鸣。

    郭炜仍然坚持着掐算李秀梅的周期,严格地克制着自己,到了需要回避的时间段,如果没法找到借口往外躲,那么就想着法子转移李秀梅的注意力,虢国公府邸的后院因此经常出现两人的身影。

    处在正寝与正堂之间的这个后院,在之前一直都是闲置着的,自从李秀梅进门以后就逐渐多了园池亭台、碧树修竹,虽然院子面积并不大,用的也是些寻常花木,经过郭炜的独到设计之后还是别有意趣,徜徉其间自有一番静谧闲适。

    为了让李秀梅不生怨怼,郭炜甚至重操旧业,制作了不少非军乐的乐器,如笛、箫、芦笙之类,抒情小调更是搬运过来许多。到了某些日子,两人不入正寝而在后院池边花畔小憩,郭炜便即兴吹奏些曲子,虽然称不上天籁,却也让李秀梅颇为迷醉,听着乐曲足以忘怀某些念头。

    安逸祥和的生活在进入十月以后又面临中断,随着冬天的到来,南征再次被提上议事日程。郭荣收取整个淮南的战略目标尚未达成,而秋收之后正是再次亲征的好天气,这样的大举征伐郭炜当然也要率锦衣卫亲军随行。

    自高平之战以来,郭荣政事无大小皆亲决,百官受成于上而已,这时候再议南征,也就是郭荣作出亲征安排,百官就各自奉敕命为此绸缪罢了,其实是议无可议的。

    郭炜当然也就把全部工作重心转入了战备,什么弘文馆、武学和军器监的事情一体冻结,操练初见成效的锦衣卫亲军进行出征前的编组,军官团还要在郭炜的组织下想定各种后勤与战术预案。

    十月初九的上午,郭炜又一次匆匆赶往枢密院,以协调各种后勤安排,经过宣德门的时候却感觉气氛大非寻常。事情办妥以后出来,郭炜找来之前被支去打探情况的楚白一问,却是左藏库使符令光受命督造南征军士袍襦,未能按期办好,郭荣一怒之下便要斩了他再弃市示众,诸位宰臣闻讯赶往滋德殿求见郭荣,试图营救符令光,郭荣却入宫避而不见,这眼看午时就要开斩了,群臣心中大感惋惜却是毫无办法。

    “大感惋惜?督造出征军士袍襦是军务,失期当斩有什么可惋惜的?”

    “呃……”楚白有些挠头,他还有些摸不大准郭炜的脾性,不过之前郭炜交代过他要详细打探情况,于是这时候他也就只好细细地解释了:“殿下,这个失期依律并不当斩,只是小过。而且符令光是勋阀之后,在内廷任职很久了,历任多种使职官,处理各种繁杂事务都做得不错,也一直清慎自守,廉洁干练的口碑陛下也是知道的,所以陛下多次将差事交与符令光做,也就只有这一次出了点叉子。”

    “是这样啊……你且去南市看着,若是到了午时还没有旨意来收回弃市令,你就暂时阻一阻行刑,就说是我的意思,能够缓上个一时半刻即可。我这就入宫去求见父皇,希望能求得父皇收回成命吧。”

    郭炜给楚白交代完,又匆匆赶往内宫,他却是没有像宰相们那样被堵在宫门口,正在气头上的郭荣仍然允许他前往仪风殿觐见。

    不过郭炜的进谏就没有这么顺利了,无论郭炜怎么婉转陈情,郭荣就是不松口,只是咬定了对待失职渎职必须用重典。好在郭荣随即派了个内侍去传手谕,让南市那边暂缓行刑,这边却是盯着郭炜要他明确地说出个道道来,而不是仅仅以符令光的勋阀之后这样的身份或者符令光以往的功劳苦劳来求情。

    有没有这样的啊……就是偶尔善心救个人,都成了父皇考校儿臣的功课,郭炜心中不住地哀叹。

    不管怎么样哀叹,郭炜还是得认命,最后仍然是硬着头皮侃侃而谈。一时间从孔子评论子产执政一直说到了诸葛亮治蜀,郭炜在其间反复阐述为政宽猛相济的辩证关系,特别指出,郭荣在执政之初惩于晚唐以来的颓风陋习积重难返,以严刑峻法拨乱反正澄清吏治整顿朝纲有其必然性和必要性;但是在吏治朝政都上了正轨以后,还是要依照律令审视纠劾群臣,既不因怒刑人,也不因喜赏人,这样群臣才知道应该如何行止。

    一大通话说得郭炜口干舌燥的,再偷眼看看郭荣的表情,见到的却是面容清冷不喜不怒的样子,郭炜也只能心中忐忑地继续:“左藏库使符令光过往的功劳苦劳固然不能抵过这次的失职,不过也能说明他并非贪渎误事,其中自有些外在因素,依律也是不够斩刑的。如果一向勤劳任事的廉吏只因为一次小过就见诛,怕是会让群臣不敢任事承担责任了。儿臣斗胆请父皇三思,至于符令光所误南征军士袍襦,也尽来得及补救。”

    郭炜总算是把话都说完了,郭荣却还在那里默不作声,只是淡淡地审视着郭炜,看得郭炜是汗流浃背。

    殿中的微妙沉闷气氛一直持续到一个四五岁的男童撞进来方才打破,这个男童撞开门看向二人,对着郭荣叫了声“阿爹”,然后就奔着郭炜跑去,跌跌撞撞地跑到了郭炜身前,立即一头扎进郭炜怀中,口中只是撒娇埋怨:“阿兄又是好久没有陪训哥玩了~”

    郭荣那清冷的面孔这时候才绽开一丝笑意,对训哥佯装呵斥:“训哥就知道缠着你阿兄玩闹,要知道你阿兄刚刚娶了阿嫂,又有军政国事要办,哪里有那么多时间陪你?”

    “阿兄,听说阿嫂好漂亮,训哥想去拜望阿嫂……”

    郭炜看看从自己怀中抬起头来的训哥,又转头看看郭荣,见到郭荣眼角含笑地微微颌,不由心中大定,再转头看着训哥那满怀希冀的大眼,捏捏他的脸蛋说道:“今日阿兄就带训哥去看阿嫂,好不好?”

    闻听此言训哥自然是欢喜雀跃,哥俩又亲昵了一通,才向郭荣拜辞。就在郭炜牵着训哥的手退出仪风殿的时候,蓦然听见郭荣轻轻一声叹息:“但愿你是真正的仁厚而不是仁懦。”

    郭炜心中就是咯噔一下,郭荣该不是把自己当作了汉元帝一类的人物了吧?不能啊……郭荣看人的眼光不至于这么差的,自己以前的那些刚强决断郭荣应该都看得到的。当然,郭炜还会继续尽力表现自己刚强决断的那一面,虽然必要的仁厚宽恕之举也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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