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闪电透过浓重的黑云,把“伊拉底瓦”号上空无一人的甲板照得雪亮,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几乎同时爆出,旋即又陷入一片无边的黑暗里。倾盆大雨没头没脑地直泻而下,豆粒大的雨珠连珠价的打在船上,发出令人心悸的沙沙声,4000吨的客轮在滔天的巨浪中仿如狂风呼啸中的一片落叶,在海浪间发颠似地狂舞着。

    住舱内的任令羽已经换上了一身纯黑色的“治明装”,此时他正手执剪刀,极为小心的将文廷式所书的那幅对联中的上联,以及下联的下半部分从纸上剪了下来。

    船舱不时剧烈的横倾,但任令羽持刀的手却异常地稳定,他细细的将剩余的纸笺边沿一一修剪整齐,随后又将那小半张纸拿起来仔细打量了一番从笔直的边沿来看,他这次的刀工作的相当不错,相信只要不是亲眼看过他刚才这番动作的人,是决不会看出这张书写着“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八字的条幅是从另一幅对联上剪裁下来的。

    “笃笃笃”,舱门外突然响起了轻轻的敲击声。

    “是季明吧?”,任令羽放下手中的物事,“门没锁,自己推门进来吧。”门外早已让董泽和黄渤两个人守紧了,按他的交代,他这舱室除了张景星以外,任何人若要求见都必须先由这两个洋枪队员禀报他才行。

    舱门“叽呀”一声便开了,容色凝重的张景星飞快地闪了进来,随即便又动作迅即的关上了舱门。

    “大人!”,这位今年才二十出头的天津水师学堂新任教习清秀的脸上满是紧张,连声音中都戴上了几分颤抖:“大家都已经准备好了。”

    “嗯!”,任令羽头也不回的应了一声,他这次出洋,除了严复这个帮办委员之外,还随身带了四名出自天津水师学堂的随员和两名充作护卫的洋枪队员,除几乎须臾不离的张景星外。其他三人中的宣华与何乾霆亦与他渊源颇深,最后还有一个杨立诚,虽与他相交不深,却也是几个月前跟随他参加过北洋大阅地,更是张景星与萧冷月两人的知交。

    而这四人,也便是张景星口中“大家”这二字所代表的全部人了。至于此时正守在门口的董泽与黄渤二人,却不是在张景星的考虑之内的。

    任令羽弯下腰从床下取出个供晕船时呕吐用地铁盘,把剪裁下来的那些纸片一股脑放了进去,点了根洋火引燃了,这才回头

    “外面下雨了?”,他浓眉一扬,一开口便是问句。

    “是!大人!”。张景星地呼吸都有些乱了。“雨很大……”

    “那正好!”。任令羽脸上透出淡淡地喜色。“雨下得大了。甲板上就更没什么人了……”。他仔细打量了下张景星。问道:“怕么?”

    张景星略迟疑了下。还是回道:“有点!”

    “是啊。我也有点怕……”。任令羽低下头看着铁盘里慢慢化为灰烬地纸片。略调整了下呼吸后说道:“季明。你去招呼一下严大人。就说……”。他嘴角扬起一丝冷酷地微笑。“……我任治明今晚就要为郭筠仙公好好出一口浊气!”

    当睡眼惺忪地严复随张景星来到“伊拉底瓦”号尾楼后部地住舱时。任令羽早已带着宣华、何乾霆、杨立诚三名随员和董泽、黄渤两名护卫侯在了那里。

    “治明。深夜唤我过来。究竟出了何等大事?”。严复清癯地脸上带着倦容。略打量了下眼前地几人那三个穿着北洋海军军官服色地青年都和带自己前来地张景星一样。一个个头矗得葱笔似地站在任令羽身后。几张年青地面庞上满是压抑不住地兴奋紧张。还有些许地畏惧。而那两个护卫却是满脸地懵懂。似乎和他严复一样。完全不知此行所为何来?

    独任令羽还是平日里常见的那副从容模样,但眸子间那闪烁的目光,却也微微的透出了他内心中的焦灼不安。

    “要办地事,季明没有和严先生交待么?”,任令羽微笑着开了口,却是对着站在严复身侧的张景星说的。

    “季明都已说过了。”,严复脸上的疑惑之色更浓。他追问道:“治明。你究竟要做何事?又如何和郭筠仙公扯得上关系?”

    “且随我来。”,任令羽只简单的撂下四个字。随后便转身沿着舱室内的走廊逶迤着向前走去,而严复微微一愣后,便下意识的由张景星陪着跟了上去。

    一连经过两个拐弯处,任令羽才在最靠里的一间套房前停了下来自上海而至英伦路途遥远,且旅客本就不多,能住得起这般相对奢华的尾楼套房地人更少,似这里一共六间套房舱室,此时有人居住的不过这一间而已。

    “敲门!”,任令羽冲着身边的那个四方脸小眼睛,面皮白净的青年军官轻声打了个招呼,而那名唤作杨立诚的随员随即便上前一步,轻轻叩响了舱门。

    “谁呀?”,过了片刻,门内才传出个半睡半醒的声音。

    “是龚大哥么?”,杨立诚一笑,用刻意热切的声音隔门招呼道,“我是任大人的随员杨立诚,任大人说今晚浪打,这船也着实晃得厉害,怕文大人晕船,所以特意让我给文大人和龚大哥送些晕船药来。”

    严复猛然一惊这里面住得是文廷式?

    因为郭嵩焘的缘故,自从天津出发后,他便打定了个与此人老死不相往来地主意,故而对文廷式在船上地行踪和住处自然也毫无兴趣,只万没想到任令羽会在这雷雨之夜带着所有随员和自己来到这里……

    只是,任令羽如此举措,究竟所欲何为?

    忽然一道明闪划空而过,光亮自舷窗透入,正映射在任令羽那张黝黑清秀的面孔上,而严复则悚然一惊。在那张此时显得熟悉而又陌生地脸上,他竟看到了毫不掩饰的浓浓杀机!

    舱门内依稀传来了两个人对话的声音,想来应该是龚九正在向文廷式禀告杨立诚的来意,随后便听得沓沓的脚步声响,直到舱门前才停下

    “我家大人说了……”,龚九地官话历来说的不甚标准。总是带着几分江西口音,“任大人的好意他心领了,但这药就不必送了,大人此时还并不晕船,所以杨兄弟你还是请回吧。”

    “这……”,杨立诚立时拉长了声音,做足了为难之态,“还请龚大哥再禀报下文大人,在下只是个小小的随员。实在得罪不起任大人那样的上官,若办不成此事,任大人那里定会责罚。就请文大人看在有缘同行的份上。还是帮一帮在下吧。”

    他声音里地委屈与不安之意十足,让门内的龚九一时也没了主意。

    “那好吧,你稍侯着,我再去给你说一下。”,过了片刻,龚九终于又开了口,随即便是一阵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响。

    “准备!”,当龚九的脚步声再度响起时,任令羽先是一声令下。随即突然往后退了一步,回到后边与严复并肩而立,而原本站在严复身后的张景星则向前迈了一步,恰好站在了董泽与黄渤二人的身后,而站在最前面的杨立诚与何乾霆,宣华三人则成扇面状对着门口逼了过去。

    严复的瞳孔突然间缩成了针尖般大小,就在他眼前咫尺之处,张景星已经从腰间拔出了把梅花手枪,并极为利落的打开了保险。

    “任治明要杀人灭口?!”。一个念头滚雷似地在严复脑中炸响,竟让他一时间都觉得有些站不稳……月黑风高,海上波高浪急,船上人踪难觅,这个时候动手杀人,当真可谓是把天时地利都占全了。

    他猛然觉得心中一阵抽搐,放佛被一只冰凉的手一把攫住了一般,他微微瑟缩的看向身边地任令羽,却不由得微微一怔站在他这个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任令羽的鼻头此时都已经渗出了汗来。而且连呼吸也已经显得有些局促,显见内心已是紧张已极!

    “杨兄弟。你也当真是有运气!”,龚九的脚步声在舱门前嘎然而止,随后便是清晰的搬动门锁旋钮的声音,而龚九则一边做这些事一边还兀自喋喋不休,“你们那任大人啊,一看就不像个多福多禄的样,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非要跟他。”

    门终于开了一条缝……

    任令羽微微眯缝着眼,瞳仁在暗中幽幽闪烁,待龚九的脸终于出现在打开的房门内后,他略一定神,轻声喝道:“不要手软!”

    “你们?”,看到门口站着这许多人,龚九一时间竟愣在了原地,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守在门口地杨立诚等三人已经恶虎扑食般的一起扑了上去。兜头抱腰揽腿,只一下子便将龚九按倒在了地上,随后便见杨立诚哆哆嗦嗦的从衣兜里掏出块抹布来,一把塞进了龚九的嘴里,而同样满头大汗的何乾霆和宣华则手忙脚乱的掏出根二尺来长的绳子,一起将龚九双手反剪着绑了个结结实实的水手结。

    “二位兄弟,也请一起进去吧。”,见杨立诚他们三个已经将龚九拖了进去,张景星便上前一步,几乎是贴在董泽和黄渤二人的身后轻声唤道。而已经被眼前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地两人同时一个激灵,随即便见董泽猛地拉了黄渤一把,便一前一后的走进了舱去。

    “几道兄,我们也进去。”,任令羽见一旁的严复已经是脸色苍白呆若木鸡,便好心的一把执起他的手,拉着严复跟在张景星背后走了进去。而当众人都已走进船舱后,张景星便回转身来将舱门重新锁好,随即便拎着那支打开了保险的梅花手枪牢牢的钉在了门口。

    “龚九,你在外面做什么呢,搞得这样嘈……”,人随声至,文廷式话音未落。其身影便已出现在了通往套房内卧室的舱门口,右手上赫然还拿着支饱蘸墨汁的狼毫。

    “你们……”,在看清了外间地情势后,文廷式便立即似被卡住了脖子似地再也说不出话来,他地脸色异常苍白,直过了良久。才闷声问道:“你们怎会在这里?”

    “文大人。”,任令羽微微踱着步,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着文廷式,“深夜不眠,不知又在写什么好文章啊?宣盛季……”

    “在!”,一旁的宣华猛地上前一步,应的声音之大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奇文共欣赏。”,任令羽冷冷一笑,语气象结了冰那样冷:“你进去。看看文翰林若又写了什么好文章,便拿出来与大家看看。”

    “是!”,宣华应了一声。随即几个箭步上前,一把推开还兀自傻愣愣站在那里的文廷式,冲进了里间去,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他便一手捏着几张写满了字地纸笺,重又冲了出来。

    “大人……”,宣华双手将那几张纸递给了任令羽,而后者却并未接过,只是冷声道:“念!”

    宣华先是一愣。旋即便大声应道:“是”,他低头纵目先看字迹,见是不脱名士派头的淡墨所书,而随着他的宣读,室内诸人的脸色也一一变得愈加难看起来!

    这是一封将要直达御前的密折陈奏,其中记述的多是诸人自天津出海以后任令羽的诸多言行,其间极尽罗织构陷之能事,诸如“不着官袍,而穿洋人服色”和“崇洋媚外。只知有西洋而不知有大清,全无忠君爱国之心”的言论比比皆是,甚至连任令羽在海轮上吃西餐时用刀叉而不用筷子也列做了一桩“罪”,堂而皇之的列入折中……

    任令羽地脸上已经罩上了一层青气,他沉默了很久才说话,声音象从瓦瓮里发出来那样沉闷:“久闻文翰林一手好文章,今日得见,果然是让人眼界大开……”

    而文廷式则脸色苍白,张惶地回避着任令羽的目光他本就不是笨人。任令羽趁着这月黑风高之际。带着一干人等闯入他的舱室之中,便是用脚趾头也能想清楚他任某人究竟想干什么了。

    “任治明。本官只不过据实上奏而已……任令羽”,一者冷二者怕,文廷式此时已经有些心思恍忽神不守舍,他苍白着脸试图怒喝,但出口地声音却全无气势:“你在这夜间闯到本官房中,究竟想怎样?”

    任令羽没有理他,而是先走到宣华面前,接过那几张纸后略扫了几眼,这才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写得当真不错,只可惜作为遗折,却不慎合适!”

    他声音不高,语速不快,但听在文廷式的耳中,却不啻于凭空响起的一声惊雷!

    “任令羽!”,文廷式觉得自己象猛地被人往口里塞了一团雪,整个胸口都觉得如坠冰窟,他盯着任令羽:“我是皇上钦命的加布政使衔筹备阅舰式事宜购舰帮办委员,你敢杀我?”

    “在下自然不敢杀你!”,任令羽紧绷着的双唇旁嘴角微微下吊,透出了一股浓浓的高傲和轻蔑:“在下来这里,只不过是因为听说文大人因深感出洋事鬼乃名士之奇耻大辱,一时想不开竟跳海寻了短见,故而特来相救而已。”

    “哎……”,任令羽从袖中掏出个纸卷来,随即对着文廷式一展,“可惜在下来得还是太晚,紧赶慢赶,也只能看到文翰林留下的这八字遗书而已……”

    而在看清了任令羽手上的物事后,文廷式立即跌坐到了地板上,原本就苍白异常的脸此时更是全无血色上当了,而且中地是无法可解得绝杀。

    任令羽将那张纸卷好了,收起来,随后又满面忧郁地说道:“而在下身为筹备阅舰式事宜购舰委员,自己的副手出了这样的事情,自然是要来帮他料理后事的……文大人”

    他向着文廷式拱了拱手:“你自放心去,在下对朝廷会奏时,自然会给你个死后哀荣!”,他脸色一寒,随即便向着杨立诚等人喝道:“还不动手?”

    “慢!”,一个声音突然在另一侧响起,还未等任令羽看清说话人的面孔,那人已经一个箭步来到了文廷式面前。

    “此人竟如此卑鄙!”,董泽略打量了下眼前已经是魂不附体的文廷式,随即便对任令羽一拱手,“小的便请任大人准小的送他最后一程……”

    海上的风浪已经略小了些,但一层层排浪仍带着细碎琳琅美玉相撞地声音,在长啸一样的海涛中,重重的击拍着船舷。凉雨飒飒地飘落下来,落在严复的身上,让他打了一个激灵,才意识到刚才那连杀两人一幕可怖的景象并不是梦……

    而任令羽此时已经带着几人走到了船舷旁,他在前面放慢了脚步,深深吸了两口清冽的空气,这才说道:“就这里吧。”

    跟在他身后的张景星等几人沉默着上前,将两个用长衫捆扎好的布袋径直丢在了海里,而空中恰好传来车轮子碾过桥洞似的滚雷声,正好掩住了重物坠海地声响。

    船舷外地浪涛不绝于耳传进来,海风鼓荡而入,让人们都打心底里不住发噤,被方才的场面弄得兀自心有余悸地众人随即陆续站到了任令羽的身后,一个个一言不发的注视这个此时已经成为他们首领的年轻人,在做下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后,除了跟随这个青年之外,他们已经都是再无其他的路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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