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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边一钩新月,惨淡地将光洒落下来,将东单二条胡同最里处这座三进三出的小四合院的瓦顶映得抹上水银似的幽幽发亮,正三伏的天气,竟生生添了几分清寒袭人的味道。

    十几日前刚刚奉旨在七年后重回军机上行走的军机大臣户部尚书翁同伸出手拨了一下书案上的蜡芯,让屋里又亮了几分,也清楚地映出了端坐在他下首的那个一身鸳鸯补服的中年男子冷峻的面容。

    “道希惫夜来访,想必定是有要紧的事要来问老夫,既如此,又何必三缄其口,做那太庙金人之态?”,翁同抬手捋了捋颌下的长须,语气温和的问道。

    授文廷式加布政使衔筹备阅舰式事宜购舰帮办委员的事是他今日白天赴养心殿东暖阁“见面”时才与皇帝议定的,正式的上谕更要等到明天才会颁下来,但看文廷式此时的神色,想必景仁宫中的那位“珍主”早已按自己的路数,向这位当年她尚待字闺中时的西席透露了风声。

    “圣人有云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学生素来不是什么言辞伶俐之人,故而虽胸中满是块垒,一时却也不知从何说起。”,文廷式脸上已是挂了一层严霜一样冷峻,但言辞中却仍还勉强维持着弟子面见门师时必须有的尊重。

    “哦?”,翁同略有些愕然的扫了文廷式一眼,这才发现自己这位素来不甚修边幅的弟子今日竟罕有的换上了全挂子的六品服色,身上的四爪八蟒官袍熨烫的整齐伏贴,外罩鸳鸯补服,就连手边的蓝翎砗磲顶子凉帽上的红缨子都捋了个整整齐齐。

    “道希胸中若当真有什么郁结之事,便不妨坦言相告……”,翁同捋着胡须慢吞吞地道,“你是老夫的门生。在老夫这里,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么?”

    他这边厢话音还未落,文廷式的脸上却已是神色数变,他试着压了压胸中愤懑,却终不能让心情平复下来,便索性“霍”的一下自椅子上站了起来。

    “老师既如此说……”。文廷式先向翁同躬了躬身,这才冷冷的道:“那学生也只有据实相告了!”

    “学生今日刚刚听到一则流言!”,他向同一拱手,继续道:“说老师昨日刚刚上了折子,欲保举学生为筹备阅舰式事宜购舰帮办委员,并以那……”,文廷式突然顿了一下,他咬紧了牙关,半响才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

    “并以那任令羽副手身份。与其一起远赴泰西。来为太后圣寿选购那劳什子地阅舰式所需地兵船……”。他至此便收住了口。只拿一双不大地眼睛冷冷地盯住了翁同。

    翁同却不吱声。只是在摇摇地烛光下。幽幽地望着文廷式。待后者在他地注视下颇不自在地微微别过脸去后。他才淡淡地道:“此事并非流言……”

    文廷式心里猛地一揪。顿时面白如纸!

    “皇上已经准了为师地奏折。”。翁同看了看木雕泥塑似地文廷式。辞气平和地继续道:“最迟不过明日。你便是我大清朝地加布政使衔筹备阅舰式事宜购舰帮办委员!”

    文廷式仿佛这骇人听闻地消息吓呆了。他只觉得浑身麻木得了无知觉。直过了半晌。他才听到从自己地嘴里传出地声音:“老师……老师……欲杀了学生么?”

    “老师是知道地!”。文廷式此时已是面如土色。他颤声继续道:“学生自束发以来。便受地是圣人教化。于这华夷大防夷是素来不敢越雷池一步!又岂能屈膝做那不曾事人。却偏要事鬼地鬼使?!学生还请老师向皇上进言。以收回成命……这泰西蛮夷之地。学生是宁死不去!”

    翁同微微皱了下苍白的眉头他此时年不过六旬,但不知是不是平日里太过劳心的缘故,尽管精神倒还矍烁,却早已是须眉皆白!临事慌乱,见识不明!皇帝钦命自己简拔的这个榜眼学生,也委实是有些让人失望了……

    “道希此言差矣!”,翁同皱着眉头沉吟道,“天子金口玉言。岂能更改?”

    “何况你去年才授的翰林院编修”。大概是觉得语气过重了些,翁同略放低了声音。继续道:“若要外放学政,至少还要三、五年功夫,为师请皇上派你出洋,其实也是为你地前程而择一捷径矣……”

    “老师!”,见翁同仍如此坚持己见,觉得已经被彻底逼到绝路上的文廷式一瞬间反倒把恐惧抛到九霄云外,他挺了挺身子,声音大得连自己也吓了一跳:“老师难道忘了?学生在几日前刚刚上折子力谏朝廷,仅以有二心于英夷这一条罪状,就不可为郭嵩焘辈赐谥立传,以使此等崇洋媚外之后来者戒!而皇上圣明烛照,亦准了学生的奏折!”

    翁同的瞳孔猛地一缩这便是文廷式,在他的口中心中,任何时候都只有皇帝一人……

    “而如今不过区区数日,老师竟然就要学生步那郭嵩焘的后尘,忝颜事鬼而为鬼使……”,文廷式略有点神经质地摇着头,继续道:“老师,学生若如此朝秦暮楚阳奉阴违,那自此以后休说在无言忝列清流,怕是已无面目立于这朗朗乾坤!”

    “学生自知才学浅薄,忝列门墙,已令老师为难!”,见翁同仍不为所动,文廷式便也索性将话说得更加直白:“但老师如此待学生,与当年恭王爷设计让倭文端前往总理衙门之策又有何异?”,说到此处,文廷式不知触动了哪根情肠,竟已是泪流满面!

    翁同的眼中悄然闪过一丝怒意恭王和文祥当年举荐倭仁入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进而逼得这个道学领袖为了能不去“事鬼”而不得不坠马自伤的典故他自然是耳熟能详!而这套让人自曝其短的路数更是他老对头孙毓汶整治“清流”地不二法门!只是。这个弟子竟然把自己推荐他出洋一事与恭王暗算倭仁的鬼魅伎俩相提并论,也当真是让人愤懑。

    但翁同毕竟也是多年的道学先生,自前些时日重入军机以来,更是抱定了要刻意修炼“宰相度量”的心思,因此尽管胸中已是怒火满腔,但他那张明显要比实际年龄老上几岁的脸上却依然还是那副古井无波模样。

    “道希”。翁同轻唤文廷式的表字,同时信手将书案上地一个茶碗向着文廷式一推,“先喝杯茶。”

    “是!”,六月的京师夜晚依旧闷热难当,但文廷式此时却只感觉背上不断浸出凉涔涔的冷汗,他手里捧着不知放了多少时候,已经凉了地茶,继续死死盯着翁同以等待他地下文。

    “道希,为师来问你。我大清自光绪二年郭筠仙首赴英伦而为公使后,所陆续派驻泰西各国的使节几近二十人,除郭筠仙一人外。可否还有其他如此谤满天下之人?”,翁同垂下眼睑,语气深沉地问道。

    “除郭嵩焘外,的确再无他人作此狂悖之举。”,文廷式疑惑地看了看翁同,似乎不是很明白后者话中的意思。

    “这就对了!”,翁同抬头望着文廷式,语气平和的道:“如此可见,君子始终都要是君子。故所谓君子小人之分野首在其心。至于是不是任过鬼使,却算不上什么。”

    文廷式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悟得神色,而翁同则容色平和的继续说了下去:“你文道希自幼游学天下,虽食不果腹却仍不忘圣人之教,故而即便是你身在英伦,想来也不会有似郭筠仙那帮的悖逆之言!”

    “至于郭筠仙么……”,翁同拊心攒眉,说道:“郭筠仙乃是正八经的道光进士,就连我见了他怕也要尊称医生前辈。无论文章诗词都是好的……但差就差在,他偏偏是个商贾之家来出来的!”

    文廷式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他安静地等待着翁同的下文。“君子重义,小人逐利!”,翁同的语气冷峻得令人发抖,“郭筠仙亦曾是翰林名士,但因出身而沾染了这小人重利地毛病,故而之后才会有诸如用才各有所宜。利者,儒生所耻言。而汉武用孔仅桑弘羊皆贾人。斯为英雄之大略。和商贾可与士大夫并重的这般狂悖之言。”

    “至于其在出使英吉利国期间。以《使西纪程》一书,妄言什么我泱泱华夏应当求政教于西洋的悖逆之语。若要究其根本,其实也还是要落在这小人重利的商贾习气上!幸而当时还有个刘锡鸿,能在郭筠仙身边时时提点,最后更激于公义而上书朝廷,力陈郭筠仙诋毁朝政,勾结英人等种种肆行妄为,这才没有闹出更大的祸事来!”

    文廷式只觉得脑中猛地灵光一闪,竟猛地抬起了头来郭嵩焘、刘锡鸿?刘锡鸿,郭嵩焘?他望着站在自己对面,深沉得百尺潭水似的翁同,心中已是恍然大悟。

    “当真是妙策!”,文廷式在心中暗暗赞叹道,翁同的这步暗棋计算的实在太过精准!几乎是不动声色的便将任令羽算入中!

    当然,前提是自己得肯当这个加布政使衔筹备阅舰式事宜购舰帮办委员!

    “老师,学生明白了。”,文廷式神情庄重地向翁同道:“本朝以孝治天下,阅舰式虽是洗礼,但却是皇上对太后的孝悌所在!学生……愿为圣主分忧,这个什么劳什子的筹备阅舰式事宜购舰帮办委员,学生当了便是。”

    “嗯。”,翁同点了点头,脸上的神色已是一片雯和,“道希,你能如此想,为师亦老怀大慰!”

    “老师知道你和那任治明之间有些龃龉。但我是久经沧海的人,世上事纷纷扰扰,比你们大得多的恩恩怨怨经了不知多少。日子久了,那些事于我而言,早已是杳如烟波,些许都不会放在心上……”。翁同娓娓道来,“而你即身为那任治明的副手,自然也应与他通力协作,以全了皇上的孝心。”

    “是,学生明白。”,文廷式神情肃穆的答道听到“任治明”这三个字,他竟觉得身上本已痊愈地伤处又剧烈地痛了起来,而那一日任令羽在全聚德痛殴他时所高喊的“你个侵占人妻的假道学,伪君子”对文廷式而言更是几近诛心!

    文廷式出生于广东潮州。少长岭南,在拜入翁同门下之前,他曾为粤中名儒陈澧入室弟子。与于式枚和梁鼎芬二人同为陈门三大弟子。师出同门的三人情谊甚笃,甚至好到了身为“天阉”的梁鼎芬都可以把自己那个美而能诗画的龚氏夫人都让给了文廷式,在自己被贬出京城时让他文某人住进家中,把梁夫人变做了不居名义地文太太……

    所谓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文梁二人相交至此,也当真是给后人留下了一段佳话……

    “不过……”,翁同显然没有看出来自己这个弟子一时间心中竟转过了如此之多的年头,他兀自继续道:“道希。你还是要记住立国之道,尚礼义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

    “事情办得好办不好其实不是最紧要地,尊严才是时刻都不可放弃地!”,他目光凛冽的望着文廷式,“出洋之后,若那任令羽当真做出什么有辱国体地事,你虽只是帮办,却还是要据理力争的。若争之不过,也要即可修书回国,以使太后皇上和朝中百官知晓任令羽的跋扈和悖逆!”

    “是,学生记住了。”,想到了那位如今已不知身在何方的龚氏夫人,文廷式竟不由得心中绞痛,脸上也露出了恻然之色。

    “不过这也当真委屈你了。”,见到文廷式此等表情,翁同却全然会错了意:“道希。你刚刚说地没错。让你出洋,已是忍辱负重!那于你的清名。为师自然也应当设法保全的……”

    同一时刻,天津水师学堂

    任令羽安静地坐在peri的旁边,他脸上的表情肌微微地**,在情绪的驱动下重新安排每条筋肉的位置,最终形成了一种无可掩饰的痛苦神情那种名为“失落”的细微火焰正在他的心中细细燃烧,似小小的獠牙般啃噬着他!

    peri依旧侧对着他,那张精致圆润地瓜子脸亦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哀愁。冰冷的月光倾泻在她昂起的头颅上,由那双英挺的眉开始,一路经过她清澈的冰蓝双眸和异常挺直的鼻梁,最后停伫在那双弧度优美却极少见到血色的微薄双唇上。

    她原本就略显苍白的面孔在夜风地吹拂下更显得血色全无,若不是那双仿佛可以看透一切的晶莹瞳仁仍不时放射出让人澄澈的光芒,此时的他看上去就真的宛如是一座没有生命的白色雕塑。

    “被拒绝,有时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任令羽的嘴角突然他隐约泛起抹笑意,“最起码,如果我未来死在战场上的话,那至少我不会给世界留下一个悲惨的寡妇……”

    身为来自一百多年后地穿越者,他几乎能知道这个世界里每一个曾停伫于历史上地人物的未来命运,但这其中却单单不包括他任令羽自己!

    三年之后,便是甲午……而只要一旦走上战场,谁知道在前方等待着地会是什么?eri说的没错,生于这个轰轰烈烈的赤金与血红色的时代,既是他们的大幸亦是他们的大不幸!在他们彼此做出了各自的选择之后,他们之间,便似夜航的海上漂流的两艘船一般,永远只能是失之交臂,永远也只能是是错爱与被人错爱!

    当你试图去改变甚至拯救他人的青春时,你自己的青春却将无处安放!

    身旁的女孩子突然微微瑟缩了一下,似乎有些冷。

    任令羽略犹疑了下,却还是脱下了自己的外套,批在了per的肩上,他修长的手指滑过女孩子瘦削的肩头她,真的好单薄!

    peri似触电般的微微一颤,却终究没有拒绝。

    “你还是更适合长发!”,任令羽望着散落在她弧度优美的颈项上的几缕细碎红发,突然没头没脑的说出了这么一句。

    “是么?”,peri轻轻的答道,却依旧没有回头。

    “每个女人都有自己适合的发型与首饰……”,任令羽的声音中透着股淡淡的暧昧味道,“但不会有哪个女人长发的样子会比你更美!”

    peri终于转过了脸来,清亮亮的眼与眉,还有嘴角洋溢起的轻柔微笑,让她素来给人以冷漠之感的脸上竟少有的透出股温柔:“我答应你,如果将来有机会,我一定会让你看到我长发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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