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孙毓汶一失手,竟直接把李鸿章那份折子摔在了地上,而一旁的许庚身不动神色的一弯腰,已是把折子自水磨砖地上捡了起来,随即说道:“莱山,我气闷的很,若不急着看别的折子的话,陪我出去走走如何?”。

    他是个腼腆人,又在病中,话也说得柔声细气,但此时听在孙毓汶耳中,却不啻于天外纶音,两人当即一起起身,向礼王等三人打了招呼,便相偕着自军机直庐中走了出去,沿着隆宗门一侧的宫墙,一路迤逦着向前。

    “莱山,合肥的这份折子,你如何看?”,待远离了军机直庐后,许庚身拈了拈手中那份李折,开口问道。

    “好大的手笔!”,刚看完李折时,孙毓汶可谓是惊多于怒,此时已皆归于忧急不安,“北洋、南洋、北清流、南清流,户部……还有鉴园……这么多彼此泾渭分明冰炭不能同炉的各路神仙,全都被他李合肥一体扫了进去,生生的揉作一团!然后一股脑的捧到了太后面前……”。

    他蹙眉道:“星叔,还是你见事机警”,孙毓汶指了下许庚身手中的那份奏折,继续道:“此事万万不能泄露出去!若被那些折子上的人知道了此事,还不知要怎样上下钻营呢。”

    他此刻已经明白了许庚身今日为何要破例收紧了军机处的关防——想必是许庚身在看完了这道《殿阁补阙折》后,便立刻估量到将有一场大风暴发生,不管是谁,要卷入这场是非的漩涡,后果会极严重,所以才特别作此措置。

    “不过应景而以。”,许庚身难得的冷笑了一声,他侧过头向两人出来的军机直庐扫了一眼,悠悠的道:“

    纵然能一时封住那些各有所求的军机章京的嘴,又能瞒得了几时,该知道的,自然还是会知道的……”

    孙毓汶不由得也是一声苦笑——李鸿章这个折子牵涉的范围如此之大,而天才知道那个军机直庐里的两班章京背后各自勾连着多少王公大臣,各地督抚!即便是许庚身已经预作布置,但若想要遮掩也还是难上加难!

    “而且,莱山……”,许庚身一声苦笑,抖了抖手中的李鸿章折,“这里面,可还有你我二人的名字啊……”

    “李合肥这篇文章做得如此热闹,摆明了就是要为他北洋海军军费的事和太后打擂台!”,孙毓汶素来见事极准,此次也还是一矢中的!

    “星叔。你我都不过是错中流矢而已!”。孙毓汶继续道。

    “可太后未必会如此想!”。许庚身地回答来地极快。“莱山。你我俱知他李合肥这份折子其实不过是把你我二人随手扫了进去。可太后却未必会信咱们和他李合肥之间没有暗通款曲!”

    许庚身地脸上本就透着病容。此时又添上焦虑。看上去更形灰败:“莱山。李合肥这份折子。比起同治年间鉴园带领十重臣上书反对重修圆明园地那件都不遑多让!太后看了。必作雷霆之怒!而这分咎戾……”

    他用下巴指了下不远处地军机处。“里面那三位自然是能躲则躲得。而仅凭你我二人。又如何担当得起?”

    孙毓汶一时间竟有些语滞——他明白许庚身地意思。李鸿章地这份名为添补殿阁。实为摊牌地奏折只要拿到慈禧面前。太后必然大怒!

    覆巢之下无完卵!太后盛怒。作为辅弼之设地军机大臣们自然难辞其咎。而本班这五位军机中。礼王世铎看上去木讷而无主见。其实最是个最懂明哲保身地——而这也是他们正红旗多年来规避祸患地不二法门。历数开国以来地宫廷大变。从顺治年间地清算睿亲王多尔衮。到康熙末年地九龙夺嫡。以及世宗即位后地骨肉之祸。这些历代礼亲王们从来都是装聋作哑。绝不卷入漩涡!

    而另外两位军机大臣额勒和布与张之万虽看上去一呆一老,其实也都是极善于观风色的人,从今日的光景看,此二人在李鸿章这份折子上更是格外韬光养晦——自始至终不发一言不出一策,已是摆明了副袖手旁观坐视不理的态度!

    如此一来,这推不掉躲不开的慈圣震怒,就只能落在平日里最为太后所倚重的许庚身和自己两个人头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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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莱山,我素知你是个有急智的!”,见孙毓汶久久不语,许庚身的声音里都多处了几许焦灼,“李合肥这个漏子捅得太大了!只是愿意触太后的霉头是他李合肥自己的事,何苦把这许多人一体扫进去?”

    许庚身脸上的怒气渐浓:“再说随上头准了户部奏疏,停了他北洋的船炮款子。可这原本也是他和翁叔平的宿怨,又何苦扯上旁人?他李合肥手握北洋水陆二师,兼管直隶京畿之地,就算他真的触怒了太后,老佛爷那里投鼠忌器,最后还不得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可旁人又那里来得他这样的本钱?”

    “星叔,稍安勿躁。”,见许庚身如此激怒,孙毓汶一时间竟感觉有些心下愧疚——若不是他按庆王的授意,设计借翁同龢之刀暗算了李鸿章这么一道,那位平日里一向与各方势力相安无事的北洋大臣估计也不会如此气急败坏的狠狠还上这么一计闷拳。

    唯一稍可安慰的事,这位李合肥,还总算给大家都稍留了个余地……

    “合肥做事,向来不会做绝。”,孙毓汶又开口了,他指了指许庚身手中的李鸿章折,“其实这化解之法,李合肥自己在折子里就已经给出来了。”

    “哦?”,许庚身一愣,“此言何解?”

    孙毓汶没急着做答,而是先把那份

    《殿阁补阙折》自许庚身手中接了过来,而后又从中取出一张宣纸——“你仔细看看这张夹片。”

    “嗯?”,许庚身信手接过,草草浏览了下,“《请兴阅舰式片》?”,他疑惑的望向孙毓汶,“合肥这又是何意?”

    孙毓汶淡淡一笑,“这便是合肥转为此折给太后炮制的一剂开心顺气丸!”

    “哦?”,许庚身微微蹙眉,他又仔细读了读手中的那张夹片,“可这阅舰式又是个什么劳什子东西?又如何能平复的了太后的雷霆之怒?”

    “我这不知道这阅舰式是个什么东西,但这里面的两句话我却是看清了的。”,孙毓汶侃侃而谈,“一句是‘为太后万寿贺’,另一句则是‘请万国来朝’……星叔,你是经历过庚申之变的,当年文宗皇帝缘何让僧王在通州扣下了巴夏礼那一干英夷,以致引来了火焚三山五园的千古奇祸?还不是因为这个外邦朝觐的礼不可废?”

    “如果他李合肥当真能给咱打清搞出一个万国来朝的盛典以为太后万寿贺,你觉得太后会不答应他么?如果真的能在太后手底下把这外邦朝觐的礼节捡起来……星叔,单单这个足以告慰文宗皇帝在天之灵这一条……”,孙毓汶向天拱了供手,“太后就万万忘不了他李合肥的好!”

    “即是如此,那他李合肥干吗不直接上兴阅舰式的折子?还非要扯上这么多人和太后打上这么一个擂台?”,许庚身疑惑道。

    “这是一计!唤做‘安排玉饵钓金鳌’!”,孙毓汶冷冷一笑,“这阅舰式如何如何,都是他李合肥一个人讲的,这等西礼,是你见过还是我见过?他若不预先打好太后的关节,单单翁叔平那个道学关,他李合肥就过不去!”

    “可加上了这份《殿阁补阙折》,那形势就完全变了!不是他李合肥求太后,而是太后为了这朝局稳定,必须卖他李合肥一个面子!星叔,非我自谦,若真论这权谋手段,你我和这个合肥老贼比起来,当真都还是差着火候呢!”

    “这还当真不是自谦!莱山,你这‘合肥老贼’四字,用在他李鸿章身上,也当真是恰如其分!”,经孙毓汶这一番剖析,许庚身梗在心头的一股憋闷之气竟也消散了许多。

    “那我等该如何措置?原折呈递。”,许庚身问道。

    “原折呈递就好,不过时候还需好好把握。”,孙毓汶从荷包里掏出一个西洋金表,掀开表盖看了看时间,“老佛爷这几日都在宁寿宫听戏,我一会‘见面’,趁老佛爷午睡的时候把这折子和其他的折子一起送进去,也好预作措置。”

    许庚身明白,所谓的“预作措置”便是与李莲英打招呼,他随即点了点头:“如此甚好。”

    他重新看向孙毓汶,语气诚挚的道:“莱山,多亏有你。”

    “星叔,谬赞了!”,孙毓汶摆了摆手,脸上已又是一份凝重神色,“这事毕竟还没真的过去,而且,你我二人恐怕马上就要另有一事要忙了!”

    “哦?”,许庚身微微蹙眉,“何事?”

    “一个人!”,孙毓汶笑得颇为阴冷,“李合肥素来谨慎,为何这次突然破例和太后打起擂台来了?”

    “你是说……合肥身边……有小人?”,许庚身微微眯起眼,小声地道。

    “合肥身边几大谋主……”,孙毓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微微屈起三根手指,“薛叔耘远在英吉利国,马眉叔去职还乡,张幼樵……也并不谙熟西礼啊。”

    “那莱山以为……”,许庚身仿佛已经明白了什么。

    “合肥这个夹片里提到了一人!”,孙毓汶的笑容中已透出了几分肃杀,“还说这阅舰之礼乃是出自此人的进言……星叔,恐怕你我二人此次挨得这记闷棍,便也要算在这个姓任的后辈头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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