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绳匠胡同,军机大臣孙毓汶府邸。

    一顶四人抬的绿呢官轿自胡同口一路迤逦着过来,最后落在了孙毓汶府邸的照壁墙前。紧跟在轿旁的那名长随将轿帘一掀,一个身材矮胖的红顶子官员便自轿子里走了出来。

    见有官轿落地,原本已在孙府大门口守了多时的孙府管家已飞快地赶了过来,待走到那官员面前,便是一个千儿打了下去:“给那大人请安。”

    “起来起来。”,那官员穿一身簇新的九蟒五爪袍,套着锦鸡补子,头上鲜亮的红珊瑚顶戴,圆胖脸上笑容可掬,他向身边的长随使了个眼色,那长随上前一步,右手一翻,一个门包就已经塞到了那孙府管家的手中。

    “你家孙大人在家么?”,那官员继续笑着问道。

    “回那大人的话”,那孙府管家悄悄用手掂了掂门包得分量后,已是心花怒放,言行间自然也就更加恭谨。

    “听说那大人今天要过来,老爷打辰时起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练字,说一定要和那大人您以文会友……小的这就带您去。”

    “好说好说”,那官员——内务府副总管大臣那明还是一派随和,嘱咐人将几个轿夫安排到阴凉处歇息,他自己从轿子里取出一个长条状的锦盒,让那长随拿着,主仆二人便施施然的跟着那管家步入了孙府大门,踏着府内的卵石甬道,穿过一个月洞门,再经过一带月季花藤密密编起的花廊,最后才来到了在一圈垂杨柳环绕下的小书房前。

    “禀告老爷,那大人来了。”,那管家垂着手走上前,恭恭敬敬的向书房里禀道。

    房内杳无声息,管家又重复了几次,里面那人还是只字皆无,管家面露尴尬之色,额头上已是见了汗。见此情形,那明兀自一笑,从身边的长随手中接过那锦盒,也不再等那管家传话,自己上前推开半掩的房门,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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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内地几案前。一名大约五十多岁地清瘦老者正在专注地挥毫泼墨。竟是对推门而入地那明浑然未觉。而那明也不言声。只是安静地站在老者地背后。静静地看着老人在宣纸上尽情挥洒。

    那老者终于写完了最后一笔。

    “好字!”。那明轻轻拍掌赞道。而那老者浑身微微一震。想是此时才察觉身后有人。

    “睿识?”。大清朝地军机大臣兼总理各国事务大臣孙毓汶惊讶地回转身。“你什么时候来地?唉呀呀。我原还打算去府门接你。谁想到一拿起笔竟放不下来了……”

    “运笔沉酣。墨色浓厚。笔划丰满。筋劲骨健。妙得神韵”。那明拿起孙毓汶刚刚写好地那幅行书仔细看了看。赞叹道:“早听说中堂地行书颇得翁正三之精髓。今日一见。果然是盛名无虚!”

    “哪里哪里!睿识谬赞了。”。孙毓汶口中谦逊。脸上却已露出淡淡地得色。

    翁正三,即翁方纲,乃乾隆时进士,曾官至内阁学士,素以书法遒劲浑厚著称,与刘墉、成亲王永瑆、铁保齐名,称“翁刘成铁”、“乾隆书法四大家”。孙毓汶自幼便临摹翁正三字帖,近五十年功夫下来,其书法已颇得翁正三字的个中三味。

    “睿识自己也是此中高手……这是”,孙毓汶终于注意到了那明手中捧着的那个红色锦盒,“莫非就是睿识前几日说过的书法名篇?”

    “正是”,那明的圆胖脸上露出个神秘的笑容,他将锦盒放在几案上,打开盒盖,小心翼翼的从里面取出一个色泽古朴的卷轴,缓缓地道:“明人董其昌的《前后赤壁赋册》。”

    “董香光的……等等”,孙毓汶毫不吝惜的抓起桌上自己刚写好的条幅,一把扯了丢进纸篓,又走到书房一角摆放的铜盘前,细细的洗了手,取了巾帕将手搽干,这才回到几案前,恭恭敬敬的将那卷轴缓缓打开。

    一幅漂亮的行书随即出现在了孙毓汶的眼前,他眼中霎时放出光来。

    “六体八法,靡所不精,出乎苏,入乎米,而丰采姿神,飘飘欲仙,果然是香光手笔。”,孙毓汶赞叹道,“能得此帖,睿识何其有幸也?”

    “在下哪有这样的福气!”,那明笑道,“这是下面的人献给庆王爷的,王爷素来知道中堂的行书造诣极深,故而才让那某拿来请中堂大人鉴赏的。”

    “哦?”,孙毓汶突然眼波一闪,笑道:“久闻睿识与庆王爷是布衣笔友,今日听睿识这样说,孙某方知睿识与王爷果然是知交若此。”

    “中堂大人说笑了,在下何等样人,哪里敢说自己与庆王爷是知交。”,那明的圆胖脸上满是尴尬,却又透着三分得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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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谓那明是庆王奕劻的“布衣笔友”,指的其实是那明与这位大清政坛上新近崛起的远支宗室,乃至如今在“三海”中颐养天年的西太后家中的深厚渊源。

    那明系叶赫那拉氏,原隶满洲镶蓝旗,祖上巴雅喇曾是满清开国八大铁帽子王之一的和硕郑献亲王济尔哈朗麾下的一员悍将,从龙入关后在追剿李自成残部时颇有战功。巴雅喇死后,其子孙历代从军,康熙年间,那明的远祖札萨克图曾随裕亲王福全西征戈尔丹,在乌兰布通之战中斩将夺旗,身被十余创仍酣战不休直至战死,康熙帝亲令抚恤之余,也给自家子弟换来了个世袭一等云骑尉的荣衔。

    只是此后那家的子弟便和其他旗下子弟,开始一代不如一代,到了那明父亲这一辈,又染上了个抽鸦片烟的毛病,等到那明**时,除了方家园的一处四合院,当年偌大的家产已经被其父败了个精光。

    少时的那明和大多数破落旗人一样,挂着一个一等云骑尉的世职,每月里靠那些被七折八扣的月例银子和俸米勉强混个温饱,平日里无所事事,要么便随着那些宗室觉罗们一起斗狗熬鹰,要么就把自己关在家里练字——那明无论文武样样稀松,却独独在书法一项上颇有些长性,其自幼便练习雍正帝楷书,十几年的工夫下来,所写的正楷竟与雍正真迹都颇有几分神似,除聊以自娱外,有时也写上几幅字卖掉以补贴些家用。

    而他后半生的飞黄腾达,亦也得益于年少时在书法上所下的这十几年苦功——据京师官场传言,说咸丰五年腊月时那明在琉璃厂那边卖字,恰巧结识了也在琉璃厂作同一样营生的庆王奕劻,不过当时奕劻还未封王,还只是个承袭了辅国将军衔、家境败落的旁支宗室。

    因二人临摹的都是雍正帝书法,境遇相似爱好相同,故那明与奕劻一经相识便一见如故。又因两家都住在方家园,平日了走动也方便,数年下来,两人竟成了如胶似漆的一双难兄难弟。

    而当时奕劻在方家园的居所,又恰恰与当时的兰贵人,如今的西太后的娘家比邻。而懿贵妃的幼弟照祥自幼性情疏懒,平生最不喜读书写字,自打结识了与之比邻的奕劻这位书法名家后,便常常让奕劻和那明两人为之捉刀代笔。一段时日下来,便连太后也知道了在方家园还有这么两位笔墨精通的旁支宗室亲贵和功臣子弟……

    正是靠着和太后的这一层关系,原本不过是一个落魄宗室的奕劻开始崭露头角。

    兰贵人入宫的第二年,奕劻便封了贝子,而这其中兰贵人给文宗皇帝的枕头风自然是居功至伟。此后兰贵人在后宫青云直上,对奕劻亦是一路提携有加,咸丰十年,奕劻又晋了贝勒。

    辛酉之后,两宫垂帘听政,昔年的兰贵人摇身一变成了当国女主,而奕劻由此更加平步青云。同治十一年,太后借穆宗皇帝大婚之际,赏奕劻加郡王衔,授御前大臣,而此时的奕劻才不过34岁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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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毓汶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恭恭敬敬立在一旁的那明,眼中悄然闪过一丝妒色。

    自己十年寒窗,七场文战才不过挣来个榜眼功名,此后历经咸丰、同治、光绪三朝近三十年宦海沉浮,直到七年前为醇王和太后谋划甲申易枢的亡命一搏后,这才得以入值军机,却也只是在大排名上忝陪末座,至今不得入阁拜相。

    而眼前这个胖子却只不过是写的一手还算像样的字,外加住的地方好,刚刚与当年的庆王和太后娘家同在方家园,仅仅凭此,就混了个辉煌簪缨!

    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那明作为庆郡王的患难之交,从同治年间便也开始运交华盖,跟着庆王爷一路水涨船高——同治十一年,由庆贝勒奕劻保举,将那明由镶蓝旗抬入镶黄旗,随即以功臣子弟授御前二等侍卫。光绪元年,转任营造司员外郎,光绪七年,擢营造司郎中,专掌宫廷修缮工程。而那明也由此成了庆王幕中的头号谋主,数年前庆王与太后之弟承恩公桂祥结为儿女亲家,便是那明的手笔……

    这可当真是——青绳之飞,不过数武,附之骥尾,可致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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