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张佩纶重新步入李鸿章住舱时,这位身材高大的北洋海军统帅正手捧一个带有盖子的青花瓷痰缸,佝偻着腰在狭小而拥挤的舱室内小心的踱步。

    张佩纶微微一笑,李鸿章有一个“走趟子”的习惯,就是在闲暇或遇到头痛之事时便起身在屋内绕室徘徊,据其自己讲此举颇有健体养生之效,平日里见得多了,已是习以为常。但此时在这高不足7尺的船舱中看到这一幕,却多少让人感觉有些滑稽。

    李鸿章在“威远”上的住舱乃是位于舰上尾楼后方的一间,原本是管带林颖启的船长室,虽说采光通风都还尚可,但面积却委实小了些,船舱的长宽都只不过是九尺上下,且又在其中打了个隔断勉强分作两间,靠里那间面积稍小些的里面布置了一张单人床——这也是“威远”上仅有的1张固定床铺,舰上的其他人,包括枪炮大副容尚谦在内,睡得都是那种白天还需要收起来的吊床。而靠外这间则临时塞了一张沙发、一个固定茶几,以及一把椅子,而现在李鸿章就在这些家具间的空隙里缓缓而行。

    张佩纶走上前去,从李鸿章手里接过那个痰缸,转身交给身后那个刚刚跟着自己进来的李府长随,打发他拿出去刷洗,又将李鸿章搀扶到沙发上坐了,这才一掀长衫的下摆,就近在任令羽刚刚坐过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中堂大人何必自苦如斯?”,张佩纶蹙眉道,“这‘威远’乃是光绪三年下水的老船,到今日已经在海上漂了十四年光景,船上诸般器物亦已多老旧,别的不说,就看这管带室中,连个解手的地方都没有。”

    李鸿章没马上回应他,而是侧过了头,从那一侧舱壁上的舷窗望去,依稀可以看到跟随在“威远”之后破浪前进的“平远”。

    “幼樵,你是在怪老夫没有体谅丁禹廷的苦心么?”,李鸿章转回来看着张佩纶,问道。

    “回中堂大人,‘平远’毕竟也是我北洋主力快船,但自其由闽地调拨北洋一来,水师上下皆只将其视为一大蚊炮船而已。中堂……丁禹廷如此用心,也不过是为了安抚‘平远’将士之心,让我北洋当真多一敢战之船而已。”

    李鸿章不由得一笑,张佩纶清流出身,骨子里本来就有那么几份醉狂侠气,且其仕途上最后一个职务便是以三品卿衔会办福建海疆事宜,兼署船政大臣——有了这么一层渊源,他对“平远”这艘接替其出任船政大臣的裴荫森主持建造,旨在重振船政局造船事业的国产军舰青眼有加自然也就是情理之中。

    “我非薄待‘平远’,丁禹廷的心思,老父也是知道的。至于此行乘‘威远’而不乘‘平远’……”,李鸿章顿了一下,继续道,“其一,是老夫要瞧瞧,这艘练船是否还当得让我水师学堂官学生海上操演的重任;其二,是老夫要亲自见一下那个任治明……”

    张佩纶心头霎时雪亮——任令羽此时已是水师学堂会办,于情于理自然都应当和参加操阅的官学生们一起搭乘“威远”,只是……

    “中堂大人刚刚已经见过了任治明……”。张佩纶适时地收住了话头。但语气中地询问之意已经袒露无遗。

    “璞玉!”。李鸿章回答地颇为干脆。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李鸿章深沉地一笑。说道。“此子已深得前半句之精髓而。至于后半句么……”。李鸿章笑道。“他还差得远!”

    想到任令羽刚进门后地紧张模样。张佩纶也不由得会心一笑。只是。这个“世事洞明皆学问”?

    “学生和任治明见过面后细细思量其当时地言辞。也觉得甚为奇怪!任某一个海外归来地少年郎。竟能对朝中格局洞若观火。明晰如斯!甚至连戈登将军私下对中堂地进言都了然于胸……”。张佩纶一双略显浮肿地眼缝中波光幽幽。“真真是让人不可思议!”

    “嗯……”。李鸿章重又站起身来。在舱内徐徐踱着。舷窗外传来阵阵海浪声。让他地声音显得宁静而又清晰:“幼樵。想不透。就不要再费心去想了。”

    “戈登将军数年前就已经战殁,任治明即便知晓他对老夫私下说的悖逆之言,便也算不得什么了。”,想到戈登之事已是死无对证,李鸿章胸中不由得也感觉一阵轻松,他一路踱至舷窗前,透过窗口望向船外起伏的波涛,继续道:“老夫亦不知道任某不过二十许人的年纪,为何竟会有如此的见识阅历?但老夫却知道,任某的格局眼光,是老夫生平所遇之弱冠少年中所仅见。譬若璞玉当前,纵然白璧微瑕,却也自然没有为了些微瑕疵而将美玉视若弊履的道理。”

    “中堂三思,”,见李鸿章话里已经隐隐透出了欲大用任令羽的意思,张佩纶不禁咽了一口气,思量半晌,说道:“任某身世成迷……”

    “和才学气度比起来?出身来历算的了什么?任治明既然说他自己是美利坚国归来的海外游子,那就当他真是游学归侨好了。”,李鸿章浑不在意的打断了张佩纶。

    “老夫连一个长毛出身的丁禹廷都用得,连一个唯利是图的唐景星都用得”,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京中清流对自己“用人唯亲”的职责,李鸿章冷森森的继续道:“又如何用不得一个身世成迷的任治明?”

    “学生明白了。”,见李鸿章主意已定,张佩纶也就不再多加置喙。

    “幼樵,现在有两件事要交待你去做。”,见张佩纶已不再反对,李鸿章的声音便也放平和了些,“其一,你既刻去见林纫季,让他安排人就近上岸,发电报让杏荪火速到威海来与老夫会合。”,他指了指桌上摆着的那份条陈,“老夫要尽快知道,任治明给老夫献上的生财之道究竟有几分可行。”

    “是,学生既刻就去办。”,张佩纶坐在椅子上纹丝未动,静静的等着李鸿章的下文。

    “任治明刚刚对老夫说担心京中有对我北洋不利之异变,待到了威海,你既刻联络兰荪,京内若有异动,请他既刻电告北洋。”,李鸿章瞳仁中闪过一玩味,继续道:“如果真如任治明所说,中枢有人欲对我北洋行釜底抽薪之计……那老夫倒当真想看看,他这个娃娃除了先见之明外,还有什么应对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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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令羽正在自己的住舱里忙一道简单的算术题。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搭乘“威远”了,但林颖启与容尚谦这两位老熟人却都只是在他眼前晃了一下便消失无踪,就这一面之缘,那两人也都是一脸尴尬。而任令羽也知晓这两位的心思——自己那次与刘步蟾见面不欢而散后,后者在向李鸿章禀报对自己的观感时会有怎样的发挥,可想而知。而林颖启和容尚谦当时既然是与刘步蟾联袂而来,那恐怕也少不得在李中堂面前说上几句违心之言。有了这么一层顾虑,再要林、容二人像之前那般毫无芥蒂的与自己打交道,也的确有些强人所难。

    任令羽轻笑着摇了摇头,将心中的些许不快丢了出去——人在矮檐下,怎能不低头?

    别说林纫季和容辉珊,就是此时已经和自己在一条船上的李中堂李大人,在接到了那道“南北洋暂停购船炮两年”的廷寄后,不也是满心愤懑之余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甲午之战,北洋海军兵败大东沟,固然是朝局、财政、人事乃至时运不济等诸多因素综合所致。但发自1891年6月的这道迫使南北洋停购军舰、机器、火炮乃至炮弹的户部奏疏却绝对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户部的这道《停购船械裁减勇营折》,不但使北洋海军在1891至1894年的3年间再未能添一舰一炮,甚至使这支舰队在大东沟决战时连最基本的战斗保障——炮弹都出现了严重的不足。黄海海战时,日本海军的开花弹屡屡命中中**舰,除剧烈的爆炸外,其装填的下濑火药“遇铁仍燃”的特性引发的大火更是给北洋海军造成了惨重伤亡。

    海战中邓世昌之所以会指挥“致远”对日第一游击队发起同归于尽的撞击作战,最主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之前“致远”为了掩护舰艏被日舰击中而燃起大火的“定远”进行损管抢险,主动抢出了阵列横亘在日本舰队与“定远”之间以屏蔽旗舰,因此而被日舰击中多处以致严重受伤,故而邓世昌才会生出以重伤之“致远”拼掉“吉野”的念头。

    如果有足够的开花炮弹,北洋海军即便仍逃不脱一个折戟黄海的命运?又何至于激战5小时却连一艘日舰都未能击沉?

    只是——任令羽两道浓黑的眉毛微微的蹙了起来——这道对北洋海军而言几如釜底抽薪般户部上疏,当真只是翁同龢一人的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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