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角的西洋自鸣钟悄然鸣响了11下,布置的颇为西洋化的小客厅内,一名脸色黑红的中年人正认真地端详着摆放在玻璃茶几上的那艘做工精美的军舰模型,

    “桅杆、快放炮、烟囱、飞桥、乃至水下诸物事……凡图上所绘之装具,此船竟无不齐备!当真是颇费心思啊。”,仔细地将模型上的诸多细节与自己手上的军舰线图一一对照后,中年人不由得出声称赞。

    “嗯”,听到中年人的赞叹,端坐在沙发上的那名额大面方的白发老人只是从鼻孔中哼了一声,却不置可否。

    “这套《日本兵备略》条分缕析,凡日本之兵制、军备,无分海陆,皆收录其中,甚至连如山县有朋、西乡从道等一干倭酋的身世履历、为人行事也都有涉及。得才若此,中堂还有何虑啊?”,中年人指着摊放在茶几上那几本装订简陋的书籍,微笑着说道,对老人的冷淡似乎并没有放在心上。

    “人才?”,老人长垂的白眉微微一挑,“幼樵,此子所献者不过一书一船模而已,何以见得是人才?”

    “一书洋洋十万言,日本之海陆军均包罗其中!至于这船模,亦是倭人新近必欲得之而后快的新锐快船。有这二物在此,虽不能说从此彼于我再无秘辛,但我于彼之情势,却也再非瞎子摸象。”

    那中年人继续侃侃而谈道,“且据林纫季、容辉珊二人所言,此子在被‘威远’练船从海上救起时已是身无长物,此书和这船模均系其在海上到天津这段时日的新作,连著书所用之笔墨纸张都是容辉珊所赠……中堂,单凭这等阅历和记性,这‘干才’二字总还是当得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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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并没有急着作答

    ,只是又仔细看了看面前的船模,良久才道:“虽有些奇技淫巧,却还尚算用心。”

    “中堂何以刻薄至此?”,中年人似乎已经有些微微不悦了,“中堂近来时常感叹北洋人才凋零,如今此等璞玉在前,中堂却视而不见,难道中堂真的要听刘子香的一面之辞么?”

    想到今天下午刘步蟾前来回禀时关于那名青年的一番措辞,中年人不由得怒气上涌:“说什么‘虽薄有才略,但其为人行事,均还带了三分飞扬跳脱之气,论锐气则有余,而稳重却稍嫌不足!’还有‘似这等少年人心性,骤然悻进,于他和我北洋都未为善事。’说白了还不是因为这个任治明不是闽人?”

    中年人突然拿起茶几上的一份名单:“中堂,看看这份刘子香所拟参加北洋阅操的水师学堂学生名单吧!驾驶科学生3人、管轮科学生3人……均是闽籍!”

    “嗯?”,老人还是那副似睡非睡表情,只是静待下文。

    “我也调阅了刘子香所选这些学生在学堂这几年的课业单子,堂课凡英文、地舆、图说、算术、几何、三角、驾驶诸法、测量、天象、重学、化学、格致等,均不过中等;此次随‘威远’出海所习船上诸艺,举大炮、洋枪、刀剑、操法、药弹、上桅接线、用帆诸法等,亦不过尔尔!回津后却由严宗光一概报了把总候补,而其余非闽地学生中虽成绩卓异却一概不得推举……”

    中年人的语气中已微微添上了几分怒意:“如此做派?岂不让水师学堂中的非闽地学子人人寒心?水师学堂里的学生多是寒门子弟,虽中堂在光绪十三年已经上奏,让水师学堂诸生教习中有秀才功名者可就近在直隶参加乡试,但数次秋闺下来,中举者寥寥无几!科场即如此蹉跎,北洋的保举就是这些学生入仕的唯一途径,可刘子香和严宗光于此却只论籍贯,不论才学……”

    “中堂,长此以往,吾真恐数年之后,我天津水师学堂招考时除闽人外,便再无应试之学生了!”,

    而老人的反应却让他有些目瞪口呆——就在他的面前,大清朝的文华殿大学士、太子太傅、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协办大臣、海军衙门协办大臣、总督直隶军政兼北洋通商事务大臣李鸿章竟毫无形象的大笑出声。

    “这才是昔日十八道奏折参倒王夔石的张幼樵么!”,实在是端了太久的架子,李鸿章终于忍俊不禁,“言谈举止,不失清流风骨!仗义执言,针砭时弊,幼樵,这才是你该有的样子啊。”

    “中堂……”,张佩纶苦笑着摇了摇头,胸中却是一暖——自光绪十年马江一役后,他这个当时的前敌统帅和时任闽浙总督的何璟、船政大臣何如璋、巡抚张兆栋等四人一时间便成了清流舆论的众矢之的。似“两个是敷粉何郎,两个是画眉张敞”这样的讥讽之辞张佩纶那时不知道听了多少。而自己这个曾经的“清流四谏”之首的名头在那时更是成了纸上谈兵的马谡赵括,一时间门庭冷落,看够了世态炎凉!

    此后便是4年“军前效力”的流放生涯,直到光绪十四年戍满回津,已经是个被革去功名,身无半点依凭的布衣。而眼前这位中堂大人不但再施援手让自己入府为西席,最后更是将爱女许给了自己这个此前已经死了两房夫人,人称命格“克妻”的畸零人……

    不过,自己的这位岳父大人虽已年近七旬,但骨子里的诙廓性却还不时跳出来作祟——类似今日这种为激励后辈而拿人开涮的老夫聊发少年狂之举,张佩纶已不是第一次遇到了。不过,只要知道中堂大人对那位献书的任姓学子的真实态度并不像他刚才所表现的那般冷漠,那即便是被老头子耍了,也无伤大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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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中堂打算何时见这个任治明?”,既然事有可为,那张佩纶便索性趁热打铁。

    “此事不急”,李鸿章的回答依旧有些出乎张佩纶的意料,“再等等看。”

    “中堂”,张佩纶却并不似李鸿章那般成竹在胸,“时不我待啊!”

    “哦?”,李鸿章又讶异的挑了挑眉。

    “同治十三年倭寇进犯台湾,当时中堂既有言——‘日本久必为中国心腹之患’……”,张佩纶沉声道,“其时彼兵戈未备,粮秣不兴,便已有如此入寇之举。如今日本已羽翼渐丰,购炮造船,厉兵秣马,去年其国会初开,所谓内阁总理大臣山县有朋者既发出要保护其国‘利益线’之言论,而其‘利益线’者,朝鲜而,由山县之言,其欲图我之心,已昭然若揭!”

    张佩纶的眉头已紧紧地蹙成了一团:“中堂,此时正是用人之际啊!”

    “此子的见识和学识都是好的,最难得的是做事肯用心思。”李鸿章却有些答非所问。

    他拿起茶几上那本离自己最近的《日本兵备略:海事篇》,仔细端详着简陋的封面手写的书名,继续道:“此子书法娟秀非常,望之几乎不似男子手笔,然细细观之,其起转承和之间实则藏锋纳锐,凌厉非常!”

    李鸿章脸上的神情已渐趋凝重,“见字如见人,由字观之,此子虽貌似谦和,却胸有山川,且性情中恐怕少了些阳刚之气,却多了几分乖戾阴翳,胸襟恐也不慎宽广……”

    “那中堂的意思?此子还不可用?”,张佩纶虽没有出言反对,但眉宇间的不愉却已展露无遗。

    “是不可不慎用!”,李鸿章丝毫没有把张佩纶明显流露出的不平之色放在心上,他又伸出手指敲了敲茶几上那几张信笺:“况且,叔耘的信中,说得只是‘罗特希尔德氏并携洋匠若干’,却并无有关此子的只言片语啊。”

    “中堂是在怀疑此子的身份?”,张佩纶已似有所悟。

    “上得‘威远’,一见到容辉珊,便成了昔年薛有福留美时所借宿之家庭的邻居。入了我北洋的水师学堂,便又成了安徽籍的海外游子……”,李鸿章突然诡异的一笑,“问及籍贯,便是昔日战火纷飞的安庆;去国之日,又恰恰是长毛攻占安庆的前一年;谈及家室,他便又成了个父母双亡的……”

    “真是滴水不漏啊!更难得是毫无可以追查的地方!”,李鸿章笑得甚是暧昧,“贼娘!老夫这一辈子都在跟人耍滑头,临老临老竟然被这个一个20出头的娃娃耍到老夫头上了,哈哈哈。不过老夫23岁的时候,也还没有他这般滑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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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中堂的意思是?”,张佩纶已经有些被李鸿章弄得糊涂了——分明是欣赏有余,却又不肯用之,老头子究竟想拿这个年轻人怎么办啊?

    “刘子香何时离津?”,李鸿章突然问道。

    “便是明日。”,张佩纶随口答道——怎么又扯到了刘步蟾?

    “嗯,你替我去送送他,顺便替我转告他,这艘日本人的新式快船模型,老夫暂时还不能送给他。老夫要把这艘快船模型摆在案头,以时时提醒自己——此消彼长,我北洋若不速添船炮,恐将来真的有不测之祸!”

    “另外,他跟老夫提的,要严几道前往北洋效力,你也替老夫转告他——严几道斑斑大才,仅用于一船一舰岂不可惜?严几道去北洋最多不过为北洋添一管带,但若在水师学堂却可为我北洋作育一百管带,孰轻孰重,岂难辨乎?”

    “是”,张佩纶轻声答应,内心里却为刘步蟾暗叫可惜——数个时辰前刘步蟾前来拜谒李鸿章,除回禀对任令羽的评判和呈递参加北洋操阅的水师学堂学生名单外,还另外提了三事:其一是尽快为北洋添船购炮;其二是请调水师学堂总办严复前往北洋效力;其三则是请求转赠这艘日本快船模型。

    如今除了购船购炮一项外,其余两者都被李鸿章不动生色的回绝了。

    “嗯,差不多了。”,李鸿章突然感觉喉头发痒,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陶瓷痰盂,吐了口痰进去,然后又漫不经心的道,“送完刘子香后,你再跑一趟水师学堂,见一下严几道。”

    “你告诉他,即刻给那个姓任的后生安排一次考试,如其课业尚可,就让他留在水师学堂,先当个副总教习好了。”

    张佩纶的双眼顷刻间瞪了起来,“中堂要让这个任姓学子去水师学堂作副总教习?”

    “嗯”,李鸿章轻轻点头,“你在水师学堂里也有相熟的学生吧?”

    “有那么一二个直隶的学生,我这里还算相熟。”,张佩纶已经听得一头雾水,自己这位岳父大人究竟打得是什么算盘。

    “那你就不妨在这个姓任的后生进了学堂后,找个合适的机会把参加操阅的学生名单透出去……”,李鸿章突然压低了声音,眉眼间也多出了几分促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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