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衣冠冢

    消息传达清河府,端木丰城犹豫了良久,才决定告诉静儿。毕竟,对小贞来说,或许非出她所愿,但以旁观者的角度而言,能嫁到浮空岛风家,哪怕是一个姬妾都是非常荣耀的事情。

    静儿听闻,小贞不是她的亲生妹妹,小贞亲生母亲已经跟她相认,并没有多大的惊讶。她早就知道了,通过灵根资质、彼此长相差异,还有冥冥之中的感觉。

    可那又怎么样呢?

    有没有血缘关系,对她们姐妹两之间的感情又没有什么影响。

    不过,郡首大人明显误会了。

    他以为静儿能保持常态,甚至故意让小贞误解她已然死亡,是因为“不是亲姐妹”,感情再好,到底差了一层。

    “唉”

    静儿知道后,叹息一声,“这大概是你们这个世界的人的通病。只有血缘关系才值得依靠,才值得信任,才不会背叛。而脱离了这层关系,再好也是外人。”

    “内与外,亲信不亲信,都往是不是亲戚方向扯。我最讨厌这种了,当初我不愿意小贞和大哥进入仙云宗,就是不希望仙云宗变成以‘血脉相承’的门派。这种关系,前期看着紧密牢固,可实际上,亲人反目成仇,比仇家还不留余地。”

    “你的想法……很特殊。”

    “当然。”静儿侃侃而谈,“以血脉关系聚集的群体,需要强大的首领。否则很容易划分各自为政小群体,嫉贤妒能、扯后腿,还不能彻底清除这种毒瘤。不如放在一个相对而言公开、公正的环境中,人人都有机会。即便前期缺乏团结力,但只要有了共同目标,所有人一起努力,就有可能走得更长远。”

    郡首大人不可置否,“那为何仙门的势力,远远不及世家呢?”

    “这……”

    静儿无言了。

    她总不能说,封建社会迟早会在资本社会取代吧?人类的进步就是如此。

    在紫玉箫里的生活,没有想象中的匮乏、单调,她每日都期盼月亮上升的时候,进全力吸取月华,滋养自身。白天,就好好的休息。

    接下来的日子,她没有郡首大人以为的焦躁、不安,一切如常。

    反倒是他忍不住,一次次传递着外面的消息。

    “……你大哥严谦困守孤云峰,对小贞置之不理。他无法面对仇家的女儿。”

    “……小贞被陈家的人带走了。她的身份只是姬妾生下的女儿,不明不白,就算认祖归宗,也难免有人背地里嘀嘀咕咕,可想而知未来的日子。”

    “……去了陈家,大概只有被当成礼物送人一条路。以小贞的性子……唉,可惜了。”

    端木丰城的叹息,没有引起静儿的认同。

    “不用可惜。”

    “我教了她这么多,如果她连这点小小的挫折都过不去,轻易的认输,被人害死了,我不会承认她是我妹妹”

    “……”这也太绝了。

    郡首大人越来越觉得静儿难以理解。

    说她深情吗?她能对一手带大的妹妹踏入火炕,置之不理,还说出这种狠心的话。

    说她薄情呢?对云鹏未来可能夹在冰雪神宫与端木府的痛苦,感同身受,大抱不平。

    思索了良久,才选中一个不会出错的话题,“……你想知道仙云宗的事情吗?”

    这回换了静儿沉默良久。

    ……

    仙云宗失去了最强大的支柱,按理来说是砧板上的肉,任由人宰割。奈何静儿选中的弟子太出色了,出色到连对仙云岭觊觎的敌人都赞叹又加。

    梁冰云在小贞身世大白天下后,趁势采取了种种措施。

    一,对飞雪剑派的莲心掌门表明态度,小贞既然不是宗主严静的亲妹妹,那仙云宗为何要保护她?连严谦都撒手不管,她更没道理过问了于是乎,小贞被打包送给陈家,与母亲团圆去了。解决了外部最大的威胁,她立即言辞恳切的严谦畅谈一日,最终说服严谦支持她。

    二,莲心报复了小贞,就算还想攻打仙云岭,也没了借口。飞雪剑派是仙蒹大陆的门派,还能整体搬过来不成?这里又不适合飞雪剑派兵法有云:远交近攻。两大宗门是有可能利益结合的。梁冰云提出赔罪,恭敬的请莲心进门做客,期间请她观看了青云老祖面壁的“思过岩”,以及其他青云前辈留下古迹、手札,俱是珍贵无比。

    莲心不可能错过这个感悟的大好机会,足足参悟了半个多月。却不知梁冰云狐假虎威,借机吓退了不少虎视眈眈的周围邻居——若是此时攻打仙云岭,岂不是引起仙蒹仙葭的矛盾?

    另外,派出心腹,联络所有可能交好的门派支持她。最令人惊讶的,是徐巍父子与秋染也来了,梁冰云将碧水麒麟兽居住的后山划分给徐巍,称“永久居留权”。许久没有在人前出现的马彬武,也辗转回到了仙云岭,梁冰云让他在孤云峰下结庐而居,与严谦为伴。徐长老对此很高兴。因为青云门人并没有被彻底驱逐。

    不管怎么说,换了其他门派占领,肯定容不下。

    秋染是****宗的人,徐巍又是她的独子,强占仙云岭的话得先想想,是不是能承受****宗的怒火?

    加上马彬武的回归——他资质是不乍样,但一直作为正式的青云门继承人的身份出现,打着“替青云出头”的旗号可没用

    梁冰云从大义上解决对仙云宗不利的因素后,又开始分化拉拢——对女子众多的门派这很容易,十多个容颜体态性情俱佳的女弟子,分批分次的送了出去,就是最大的诚意。

    有灵根的女子是很珍贵的,娶了世家女虽然地位看涨,但朝夕相处,还是得这些柔情似水、善解人意的佳丽有趣。总有人会到倒在“糖衣炮弹”下,满口答应不会与仙云宗为难。

    梁冰云的贴身侍女,夏盈、秋收、冬藏,也都嫁了出去。梁冰云还把自己与吴江雪那段湮灭的感情“不经意”的让外人知晓了。

    天底下的毒药千百万,小贞为何独独要研究出令男人不举的“秋药”?

    因为静儿对吴江雪****她徒弟的行为非常震怒所以才唆使小贞“给点颜色看看”。

    证人无数,曾经在闻笛庄洒扫的仆妇说得真真的,亲眼所见一般,吴江雪如何每日清晨与梁家大小姐私会,如何在静儿面前“互诉深情”“至死不渝”,如何气得静儿大怒,棒打鸳鸯,而后吴公子黯然离开,梁大小姐将自己关起来,不吃不喝四五天……

    仙云宗宗主严静为此对徒弟灰心失望,梁大小姐为了挽回师傅,跪在灵蔻宫七天七夜,发誓终身不嫁,最终诚心使得师傅原谅……

    都是真的不能再真的真相

    被有心人一加工,好似事情原本就是这个样子。

    逻辑关系没有错啊

    在这个故事中,梁冰云是彻彻底底的受害者。她有什么错呢,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在她喜欢上吴江雪之前,甚至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而静儿则充当了跋扈、冷硬,不通情理的师长,一手拆散了情深意重的小夫妻。甚至后来还让妹妹研究出秋药,报复吴江雪……

    意外的是,莲心后来发现梁冰云的小心机,可她不但没有生气,反而怜悯她。

    估计是对儿子的始乱终弃愧疚吧。

    她让翁元芷长期留守在仙云岭,算是另一种帮助了。

    至于其他对仙云岭觊觎心不死的人,必须要重新考虑原先的计划了。

    吴江雪是问仙宫当任宫主的亲生儿子,虽然他一生女人无数,梁冰云只是其中之一。但男人就是这样,自己甩掉的,不要的,怎么样可以。可别人若是来抢——这性质就不同了。

    谁知道吴江雪会是什么反应?万一他忍受不了,勃然大怒呢?

    身为男人,没有敢赌。

    于是,在观望中一日过了一日,一月过了一月,一年过了一年。

    这一年,谁也没有放松警惕,可似乎当初没有借口攻打,拖了太久,更没有理由了

    梁冰云抓紧了难得的时间,站稳了脚跟,以绝大多数的支持,成为仙云宗第二任宗主。至少表面上,与其他门派建立了友好的外交关系。

    当然,代价也不少。

    比如,她委委屈屈、别别扭扭,拖延再拖延,才交出静儿给她的“入门心法”,“飞剑宝典”,“蝉蛰阵法”,另外,放下身段,答应其他门派留下的,名为“帮忙照料”,实则监视的弟子。

    其他门派攻击仙云岭为何,不就是为了静儿的神秘心法、飞剑秘籍么?既然梁冰云懂事的交出来,还费那么多劲干什么?

    同样的事情,不同的人做起来效果也不同。

    比如梁冰云,她的做法跟静儿有什么区别,一样放进来很多奸细,一样把本门的心法公之于众,奈何静儿坦坦荡荡的做法,总让人心理不踏实,觉得她干嘛这么大方,是不是别有用心?

    而梁冰云做足了姿态,不愿意、不甘心,迫于无奈,反倒让人对她拿出的东西珍而重之。

    ……

    郡首大人叹息的对静儿道,“你选了一位好徒弟。”

    可静儿却茫然了。

    是,梁冰云在保证仙云宗的安全上,做得不可能更好了。

    可为什么她还在的时候,总是令自己失望呢?

    难道是她阻拦了徒弟的发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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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匆匆,转眼静儿失去身体已经快两年了。

    这两年的颠沛流离、生死转换,简直有说不完的心酸、惊险。期间,她再也没有听到小贞的消息——也许,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严谦整日在孤云峰闭关,对外事一应撒手不管,仙云宗全部交由梁冰云掌管,已经是她的一家之天下。梁母,与梁冰云的妹妹秀洁,被接到彤云峰居住,算是完全背离了当初在仙云宗成立时所立下的誓言。

    对此,没有人不长眼的拿此事说话。梁秀洁似乎也忘了,自己当初是如何惧怕静儿与仙云宗会拖累自家人,而是野心勃勃的帮姐姐处理内务,插手了核心机密——知道后,她甚至抱怨姐姐不告诉她真相,否则这么有前途的宗门,她早就加入了怎么会浪费时间

    云鹏自打两年去了冰雪神宫,一直不曾回来。

    他到现在还不知道静儿已经消逝的消息,清河府的人瞒着他,而他也因为某些理由,不能离开冰雪神宫半步,缺乏外面的信息。

    方少华完成魔主的嘱托,先一步返回魔域,而后再一次被派来迎接闪魔的回归。

    至于重新夺回自己身体的闪魔,在以“静儿”身份外出时,撞见不少认识她面孔的人。可不管是谁,只要闪魔说一句话,谁都能分辨她不是静儿。

    由此,闪魔是“魔”,是强占了别人身体的说法,成了百口莫辩的事实。

    有人对“灵蔻仙子”静儿的遭遇扼腕叹息,还有人奇怪为何闪魔偏偏寄生她?更有人惧怕闪魔会不会隔空控制人?吓得躲得远远的。

    闪魔气得七窍生烟。

    这具身体本来就是她的好不好不然她能那么容易的抢回控制权吗?那个“静儿”才是西贝货

    可她是“魔”,她的眼神里精光隐隐,流转着不属于正常人类的意味,没有静儿的平淡、清灵。她让人发自内心的惧怕,让人不敢靠近。可静儿却是……美好的,不忍亵、渎。

    比较起来,谁比较可信?

    闪魔终于出离愤怒了

    她的性格就是“天上地下,任我遨游”,受不得任何束缚、摆布。何况是硬生生泼在她头上的污水?

    于是,她挑了一个公开的场面出现——珈蓝玉珈集会,公开道,静儿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她虽是魔,却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呐这具身体本来就属于她自己,不,不仅仅如此,连这具身体的母亲,也是她的

    是她选中了身体的“母亲”“父亲”,然后创造出如今的完美身体,何错之有?她心安理得、问心无愧

    好笑,一个魔头说自己问心无愧。

    韩达当场反驳

    他用问仙宫执事弟子的身份,告诉众人,他与静儿交往七年——这点没人否认吧?尤其是在清净无垢境的三年,几乎是朝夕相处、日日面对。静儿有个什么不妥,能瞒过他的眼睛?

    他以身家性命保证,静儿绝对不是魔头她是修行正统仙法的修者,但凡见过静儿的,不会怀疑她的功法堂堂正正,没有丝毫邪异的气息。

    闪魔气急败坏,“我从来没说她是魔”

    “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你的意思不就是说,静儿是域外天魔么”

    闪魔词穷了。

    她一直小心的窝在淬心紫焰中,只知道静儿与外人交往的事情,怎么知道静儿的真实来历?静儿有事没事,也不会念叨着“穿越附身”啊

    问仙宫的份量太足了,尤其是跟一个魔头相比,谁会相信后者的信口开河?

    “都抢了人家身体,还污蔑人家是域外天魔……这人的心肠可真是狠毒啊”

    “狠毒什么?她本来就是魔族,不狠才怪呢”

    “真是啊……灵蔻仙子在上一次仙魔大战时,杀了那么多的魔族,该不会是报应吧……”

    “报应什么啊,杀魔族的人多了海了我看是因为灵蔻仙子长得太美丽出尘,才招来祸患”

    众人的议论,越发气得闪魔脸色铁青。

    她没有静儿万分之一的养气功夫,也没有把不喜欢的言语当成耳旁风的习惯,当场大开杀戒,杀掉了几个她看不顺眼的,长相猥琐的人——救命恩人都敢得罪,还怕几个逞口舌之能的小辈?

    这下子,激怒了所有参加珈蓝玉珈集会的名门弟子、闺秀们。

    顶着“静儿”面容的闪魔,名声彻底臭了,谁也不相信她是无辜的,认定她是“残忍、可怕的恶魔”,而原来静儿是被人陷害,以至于失去了身体,魂飞魄散,得到普遍的同情。

    珈蓝玉珈集会的举办地,城中城的第二层水晶宫中,还特意为静儿立了衣冠冢,纪念这位风华绝色、玉骨冰肌,独创了飞剑锻造之法,改变修者非风灵无法飞行常识的绝世美人。

    不管在静儿活着的时候,喜欢她的,不喜欢她的,羡慕嫉妒恨的,还是又爱又恨,自发的到精心建立的坟墓上献上鲜花,缅怀她正值青春年少却玉碎香消——至少表面上,都表现的哀痛、怀念。

    毕竟,跟已然死去的人,谁还能计较什么呢?

    后丹天亲自撰写的碑文,将静儿的容貌、品行大肆渲染称赞了一番,令读过的人都心有戚戚,一分的伤感生生加深为三分。

    唯有唐煜,漠然的注视着这一切,仿佛与他无关。

    是啊,当然与他无关。

    他等的,为之追求的那个目标,已经没了。

    从此后,再也不用牵绊那个令他纠结无奈的倩影。

    再也没有谁能阻拦他脚下的路。

    ……

    “你又多了两座衣冠冢。有人提议在你的家乡,梧桐镇的故居也建一座,纪念你的功绩。还有在无尽深渊,你曾经与韩达徒手穿越,打破了几百年来不可能穿过无尽深渊的禁忌,他们要在无尽深渊的边缘,也建立一座衣冠冢,或是石碑纪念。”

    “……”静儿迷糊了。

    “十一座了吧,我现在这么有名了?”

    “是啊”

    郡首大人淡笑,“你活着的时候,估计谁也不会想起你曾经做过什么,除你自己。可等你死了……”

    “喂,我还活着呢”

    “哦,抱歉我习惯了跟外面的人说你已经死了。”

    静儿忽然间沉默了。

    对于外界的人来说,她真的是“死了”,连至亲的大哥都从失去她的痛苦中走出来,听说,这段时日,与后氏千金走得很近。或许,好事将成了吧?

    唐煜……

    无意中听说,徐夫人联合几位爱好做媒的世家夫人,准备撮合几对家世、容貌都不错的青年男女。其中,就有唐煜。

    或许要不了多久,他也要成亲了,然后彻底的遗忘自己的存在。

    没有多少疼痛,也没有多少酸涩,只是淡淡的悲凉萦绕心中,许久消散不去。

    天底下,有什么感情是地久天长、海枯石烂,永不腐朽的呢?

    没有。如果有,静儿更舍不得。

    她如今的状况……除了眼睁睁看着发生,能怎么样呢?

    可静儿没想到,天机如此玄妙,言咒早早预料的转机,这么快就到来了。

    起因是徐夫人。

    她是最合格的主母,在某日的家庭聚会上忽然提到,希望“骨肉团圆”,向端木老爷子提出,请被发配的宁罪回来。

    宁罪已经二十多年没回过清河府吧,仅有的那次还是匆匆忙忙,连端木府的边都没踏足。

    徐夫人认为不管如何,宁罪为他的“罪”付出的足够代价,理应回来享受天伦之乐。

    宁罪一直是端木府的禁忌,老爷子就当没有这个儿子一般,其他人自然不敢提及。如今徐夫人说了,所有人都眼巴巴的看着老爷子脸色,只见他当时没说什么,慢条斯理的吃了两口酒,随后直接丢下筷子走了。

    好像气得不轻,又好像默许了……

    到底怎样,岫岩、流毒,尤其是艾疯,紧紧期待的看着徐夫人,仿佛只有她才能解决脾气倔强的老爷子。

    徐夫人也没让人失望,不久后,从端木府发出的“晚宴”请帖,快马加鞭的送到天水郡,宁罪的手中。

    当夜,宁罪便回来了。

    端木丰城是带着紫玉箫参加的,而静儿两年来的神魂稳定多了,能透过紫玉箫感知外面的情形。乍一见宁罪,她心中一惊,迷迷糊糊似曾相识。

    好像在哪里见过。

    她的记忆丢失了一部分,努力的回想,也只能想到她应该没与宁罪真的认识,不过,曾在谁的手里见过宁罪的画像。

    家宴开始。

    静儿静静的众人的说话声,渐渐的众人只围绕一个话题,这才明白徐夫人为何煞费苦心,召宁罪回来。

    通灵胜境要开放了。

    不同于清净无垢境、九幽密境、空中花岛等,不限制修为高深。通灵胜境是专门为半只脚踏入道境的高手开放,低于这个等级的,进入即死。

    静儿随即想到,貌似闪魔也曾说过,两年后她要干什么……莫非,说的就是这“通灵胜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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