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余之后,酒门。

    墙边的腊梅让这里染了生机。这润泽透明的小瓣细蕊,竟是生的如此冰清玉洁的韵致。枝朵那边,酒神站在院中,正出神的凝望着这片琥珀黄。眼中,也渐渐温柔了。

    青霜在他身后,眼望着朵朵腊梅,淡淡问道:“大哥,多久没来了?”

    酒神的思绪被打断,微微眯了下眼,不知是喜是悲,他轻轻的道:“一年了……我都是每年的这个时候来。这梅花也是年年此时开,就像为了迎接我一样……只不过,今年开的似乎比往年更好……”。

    青霜感慨的道:“若我能如它一半坚韧,恐怕也不至于落的如此吧……”。

    “呵呵,它若有你一半的牵挂,怕是也活不至此吧……”酒神半开玩笑的道。

    青霜心中猛凉!莫非,人需要了却牵绊,才能如这梅花开的盛凌么?

    刚才,他还觉得这花开的很美,很暖。此时,他却又觉得这片清艳竟是如此孤寂。

    只是那点点细蕊晶瓣,依旧在枝条上随风轻摆。从不曾变过。

    那是什么变了呢?

    人从梦中醒来,心也摇晃了下。青霜深深吸了口气,忽然想起了云云。大概她也是一朵孤寂而清艳的花吧。青霜终于还是微笑着道:“这花不是每年都等着大哥来么?你这么说,就不怕它伤心?”

    “呵呵,它就不怕我伤心?”酒神轻笑摇头,确是苦涩。

    青霜愣了下,又窒了下,这难以揣摩的感情在理解之后,他才感叹道:“这花开了许多年了吧……”

    “是啊,十几年了。当初我在酒门管厨房,当然也管它。这八、九年没问过它,不想它却依然开的这么好。呵呵……”酒神微笑着,说到这却低了下头。那过往,有些不堪回。所有幸福的片段,也都会被最后的死别撕碎。这些年,淡了,不经常去想了。只是每次回来看到这梅花,又怎能不想起什么?

    有些时候,人活的太累,总是逃避的想活在回忆里。但是酒神不行,青霜也不行。

    青霜不想回忆过去。因为想起什么,总是太痛。但是如今又该如何呢?近些日子,迷茫困惑着青霜,若不是还有酒神经常说说话,还真不知道自己将会是个什么模样。

    “来,帮我打扫打扫吧,别愣着了。”酒神的声音唤醒了青霜,青霜转身,见酒神走进了柴房。

    一番打扫之后,一个时辰已经过去了。青霜从井了打了一桶水,“咕咚咕咚”的喝了一瓢。这井水,却不如天凉。酒神站在院中,面上有笑,双手卡在腰上,环顾着四周。青霜唤道:“大哥,洗把手吧。”

    “好!”酒神爽朗应声,转身走到了井边,一边舀水,一边问道:“你想去哪转转么?我陪你去。”

    “我?”青霜愣了下,苦笑摇头,道:“算了,我没地方去的……”。

    “呵呵,不去看看那姐俩么?”酒神道。

    “不了,我哪有脸见她们……”青霜默默的道。

    酒神站直了身子,甩了甩未干的手,道:“前些日子你还问我,为什么好象变的冷淡,心狠了。我觉得我没变过啊。不过现在我倒是觉得你够狠心的。”

    “这不一样的……”青霜面上苦涩,微微侧了下脸。他似不愿再提,不愿再想,开口转了话题,问道:“对了,为何堂中不见大哥师傅、师兄的灵位?我本想祭拜一下呢。”

    “哎——我一年才来一次,立了灵位,日久蒙尘,岂不是更对不起他们。”酒神叹道。

    “那……他们葬在何处?不如我们……”

    “魔界。”酒神只说了这两个字,语气平淡,只是面上微微悲苦。

    “这……”青霜一怔。

    “哎……”酒神轻叹了声,道:“那次你没去,所以不太了解情况。死的人太多了,根本不可能都带回来安葬……。所以当时各派的长辈就决定深挖掩埋,既然不能都回来,那就一位也不带回来,算是他们在那边也有个照应吧……也罢!师傅、师兄全在那了,我也安心的多……”

    青霜默默点头,不知言语。

    酒神突然笑了下,道:“走吧,找地方喝两杯再回去。”

    “哪有钱?”青霜愣了下。

    “呵呵。”酒神有笑,道:“我以前是管厨房的,所以师傅把钱放在哪里我是知道的。我每年回来只拿一点。明年来,一样够酒钱。只是逍遥不在,想吃好的就难喽。”

    青霜望着酒神轻笑。酒神挥了下手,垫步御上空中。青霜腾起身跟上,却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那片琥珀黄。有风,似有一朵剥落。青霜的心疼了一下,转回头逐酒神而去。

    ※※※

    夜家村。

    “微微,院子里多冷。梅花不是每年都开么,有什么好看的,你都看这么久了。一会儿就吃饭了,赶紧来哦。”夜峰的娘子一边打水,一边对站在一片樱红前呆的夜思叮嘱道。

    “嗯。”夜思轻声应,没有回头,也没有点头。目光,依然不愿离开那粉樱红的花朵。

    春未至,花就开了么?只是,他会来么?

    呵呵,我好傻。明明知道他不会来……

    该吃饭了,走吧……

    可为什么转个身,也这么难?

    是我想等到转身的时候就能见到他?还是我害怕转身后却空无一人呢?……

    “微微——吃饭了,快来——”嫂子在后院的门边唤道。

    冷夜。

    月让这片樱红清冷。夜思趴在窗台上静静的望着。许久。

    冬夜的风,如刀。割了一朵梅。

    泪,从夜思的脸庞滑落。

    忽闪着月光。

    月华如霜,冷风中隐有一声轻问:“你到底在哪里……”

    ※※※

    “夜少侠,您不必来了。小姐去年就不住在府上了……真的,我不骗您。您还是赶紧走吧,不然回头老爷看见了,我也要受责罚了……”深宅大院的后门外,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子为难的催促道。

    对面的青年二十一、二年纪,中等身材,直眉柳眼,面相倒有几分秀气。素衣长靴,灰色斗篷披裹着上半身,身染风尘,似远来至此。此时他皱了下眉,不甘的又轻声求道:“这位姐姐,在下自知身份卑微,也无意再纠缠,前年冬至,已和抑儿把话都说清楚了。如今我云游自此,只是想看看她,问问她过的好不好。别无他意,说两句话就走。”

    “可是小姐真的不在府上了……真的……”丫鬟为难的说着,还回头朝里面望了一眼。

    “那……能告诉我她现在何处吗?”青年轻声求问。

    “这……”丫鬟很是为难,她想了想,道:“夜公子,奴婢没有读过理。只是,奴婢知道,你们这一见,只怕心里更苦。上次你走之后,小姐哭了好多天,整日郁郁寡欢,所以我们老爷后来就把她送到亲戚家里去了,让她换换环境,或许心情能好一些。如今,你们见不到,大概缘分真的尽了吧。前月还听老爷说,小姐现在很好。夜公子,你就放心吧……”。

    沉默了下,青年默默点头,道:“好……麻烦姐姐了。夜恋告辞,多有打扰……”言罢,抱拳行礼。

    丫鬟心中不忍,还是道:“要不……如果我见到小姐,我会告诉她,你来过……”。

    “不……不必了……”夜恋摆了摆手,萧瑟道:“正如姐姐方才所讲,她还是忘了我最好……”。

    丫鬟面有怜惜,没有再说什么。深幽宁静的后巷,灰色的斗篷在缓缓前行。

    门轻响,弱弱的一声,并没有打扰这里的宁静。

    ※※※

    北魏京城,是夜。

    童老和化王站在背光之处,大院对面的窗中,有灯烛闪烁。童老道:“化王将军,那屋中人就是这朝廷的重臣,姓张名衮。上次魏燕一战,魏皇帝就是听了他的建议而胜。该怎么做,将军有数了吧?”。

    化王微微一笑,道:“童大人稍候,我去与他聊上两句就来。”

    童老轻轻点头,化王走向前去的身影渐渐模糊。忽刮起一阵大风,将门吹开,哗啦声响。长史张衮在桌前一惊,起身过来关门。风止一阵,立刻停了。

    次日,京城早朝。

    “有本早奏!无本退朝!”

    “微臣有本启奏!”张衮出列拜奏。

    “爱卿平身,准奏。”道武帝泰然而道。

    张衮奏曰:“启奏陛下,臣斗胆进言。春已至,万物待苏。去年我朝大破北燕,但依然未动其根本。常言道:打铁需趁热。万不能给其养精蓄锐的机会。众所周知,燕国一日不平,对我朝乃是心腹大患。今朝已非昔彼,我朝军力明显强过燕国,不如趁此时,举重兵出都关,直取定州,则天下定矣!”。

    闻此,群臣纷纷私语。

    道武帝有些诧异,但心知此言有理,道:“去年十一月方休,如今又战,只怕太快了吧?”。

    “陛下!”张衮又奏:“我张衮一介儒生,绝非好战,所以去年才献计陛下,先西渡黄河,退兵千里以避锋芒,后攻骄兵于后。而如今,形式大变,于我们有利!兵贵神,机不可失啊!”。

    “嗯。上一役的最后胜利,爱卿确是功不可没,不过此回么……”道武帝犹豫了下,问道:“各位爱卿以为如何?”。

    建威大将军张文颜出列奏曰:“陛下!臣以为不可操之过急。如今不少兵将重伤未愈!臣死不死,不打紧。但是军士劳顿,久战疲心,此时就复上沙场,只怕难有佳绩,死伤更重!所以,臣以为,不如等上几个月,修养一下,然后出兵不迟。”

    张衮看看张文颜,道:“久闻张将军爱兵如子,让人景仰。”

    “客气!”张文颜一拱手,但面上的表情却绝非是客气。

    “但……”张衮又道:“张将军既是武将,又怎会不知当战则战,兵贵神的道理呢?”。

    “你跟我说这个?你会打仗?”张文颜道:“兵贵神乃是奇袭,重兵出都关,直取定州,如何奇袭?你到我军营里去看看,你就知道当战不当战了。你我都姓张,我不想跟你……”

    “好了!”道武帝放大声音喝止。下面两人皆是功臣,道武帝也并未直接斥责。

    张衮面帝而跪,道:“陛下!或许臣举词不当,但这是时局问题!臣以为不可错过!”

    “你起来吧,寡人知你心意。”道武帝抬了下手,又看着群臣道:“谁还有看法?都出来说说。”

    尚:“陛下,臣以为,最佳时机还未到。”

    “哦?”道武帝疑了声,忙问:“那尚书令以为何时才是最佳的时机?”

    襄成贤道:“如今燕主慕容垂年迈多病,垂垂老矣,只怕时日无多。而现在的燕国太子慕容宝,绝无帝王之相。臣以为,不如先让我们的将士们修养一下,待慕容垂归命之日,就是我们兵之时。”

    “不错!”,“正是!”群臣纷纷附和。

    张衮又道:“可是,谁人能晓得慕容垂哪日命归呢?”。

    襄成贤道:“长史大人稍安勿躁,上一役燕国国力大损,我们若几个月就能恢复,只怕他们则需要几年。既如此,又何必急于一时呢?待将士们养足了精神,即便慕容垂没死,他也问不了军国的事了。”

    “尚书令所言极是!让将士们修养几个月,臣愿为先锋,领兵直取定州!”张文颜大声道。

    道武帝看看襄成贤,满意微笑,缓缓点头。张衮重新归入列中,不再言语。

    殿上一角,童老和化王隐了身型。化王此时邪笑了下,道:“我化王要那燕主三更死,冥王也不会留他到五更!你说是吧?童大人?”

    童老轻笑,道:“不急。如此最好。我们需要的是数量,养他们几个月也是好事。”

    “嗯!不错。”化王道:“时候到了,童大人告诉我一声就行。”

    童老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

    不知名的地方。

    那银灰色的瞳孔温和宁静,银者望着酒神犹豫了下,还是道:“有件事,我想应该告诉你。”

    “哦?”酒神疑了声,又问:“何事?”

    银者问道:“这些日子,你可感觉自己心中有何变化?”

    酒神很是诧异,思索之后,道:“没有吧。只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该做些什么,也不知道要如何去做……大概我真的是愚钝,不要说看到您说的真相,就连什么是真相,也更加不解了……”

    银者微微眯了下眼,道:“其实在你的魔血咒作之后,我是用另一个上古之咒将其化解的。但是这对你心里会造成什么影响,我也不清楚。我施的另一个咒,可能会永远印在你心里……”

    酒神很是愕然,微微张开了嘴,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那青霜呢?”

    “他没有,我只是治好了他的外伤,内力也是他自己慢慢恢复的。”银者道:“但他自己心中的迷惑和纠葛,也只能他自己去解开了,我是帮不了他的。”

    酒神点点头,还是抱着一丝希望问道:“那……我这个咒能解么?”

    “能。”银者肯定的点了点头。

    “怎么解?”酒神急忙问道。

    “心疾则需心来医。或许是找到你的心中所需,或许因此你也不再迷茫。这个我也并不十分清楚,我早就说过了,我不是万能的。”银者停了一下,突然不知道从哪摸出一小壶酒来,他转了表情,微笑着道:“来,喝点酒吧。你不是喜欢喝么?或许喝点儿,心里会好受些。”

    酒神直直的望着那双银灰色的瞳孔,第一次对酒完全失去了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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