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原县令,他不是不知道自己今天的表现会引起对方疑心,但也只能这么做。文登集逃出来的人住在当涂县衙原本就不算机密,很多衙役都知道。待文登集的事迹逐渐传开,衙役们私下里交谈时,免不得跟相熟的人炫耀,在当涂县知道此事的人就更多了。只要原县令一松口,金使一行人随便一查,就能查出不少消息来。当涂这么多人,可没法保证人人都是铁骨铮铮的真汉子,就是这衙门里的人,也有心术不正的。再加上还有大宋官员出面盘问,那些无知百姓必然瞒不住此事。故而原县令冒着豁出自己前程的危险,硬顶着就是不让查。当然只要他还在这个位置上呆一天,别人就没法越过他来当涂搜查。可区区一个当涂县令,到底又能顶多久?此事毕竟还是要看朝廷的主意,若朝廷决定向大金低头,不仅顶不住,原县令的前程也完了。仔细盘算了宋廷的现状,原县令不得不承认:自己这回希望渺茫。但是在结果出来之前,他必须先把文登集的人送走。因此,原县令急匆匆来到后院,把这个情况告知文登集的人,让他们提早准备离开当涂另寻生路。

    照看孩子们的两个镇民真心谢过当涂县令,收拾好行李就等孩子们下学回来立刻就走。原县令比较谨慎,先派人到四周打探了一下,果然发现有人监视县衙。这下子问题大了,十几个孩子目标太大,下学回来已经引起了监视者的注意,县衙又没有密道暗室什么的,想神不知鬼不觉的溜走实在不大可能。史更新他们回来知道这个情况也是一筹莫展,他们还只是一群半大孩子,以前又没有经历过这么大的风波,能做到眼下的地步已然不易,想不出办法其实很正常。那两个镇民倒有个壮士断腕的法子,让原县令把他俩交出去,再随便编些瞎话安排史更新等的身份,等监视稍一放松,立刻把孩子们送走。原县令却不是个有决断的人,下不了决心这样做,只好让众人安心,他一边准备一边打探情况,看看能否有个万全之策。

    拖了几日,金使那边跟踪孩子们去官学的人都已经明目张胆的四处打听这些孩子的来历了,众人还没想出什么办法。此时文登集的事迹在当涂已然传遍,当涂官吏士绅百姓感其忠烈,知道是金使来抓文登集的人,竟无人透漏孩子们的真实身份。再问的多了,有人便编造出这些孩子是原县令历年收留的孤儿之言。此话其实颇有漏洞,只是金使来的虽然张扬,自己带的手下可不多,在宋地更多有不便,出面打探消息的,都是同行宋官的手下。这些人又不会全心全意的替金使做事,对文登集之事也很有感触,迫于上命不得不去打探消息,只要有个借口搪塞,回禀时他们自然会想法子说圆转了。几天下来,倒让金使的疑心减轻了几分。

    局势的变化原县令自然清楚,他心中暗暗得意:亏得自己镇定,没有行那壮士断腕之举,如今这场危机岂不是要化解了吗?只要再拖几日,金使拿不到把柄自会离开当涂,之后自己把人送走,此事善始善终,自己也不用担出卖义士的骂名。他得意了没多久,突然间峰回路转,罢免原县令的公文送到县衙,同时到达的,还有新的一任当涂县令。

    一开始形势危急原县令倒也想过让镇民充作自己家仆的蒙混过关打算,后来局势改善,原县令既是出于对义士的尊重,亦有一点避祸的心理便没有提出此想法。如今事到临头,再想做手脚却是来不及了,新一任县令就在县衙上等着办交接呢。原县令慢腾腾的办着交接,心思急转,怎么也想不出个主意。那个陪同金使的宋官得意洋洋,上次原县令落了他的面子,回去他果然参了当涂县一本,却不说当涂县窝藏文登集的人,只把当涂县令顶撞金使的事情夸大了一番,并言到金使震怒,处置不当恐怕引起两国争端。宋廷如今主政的官员正是畏惧大金的主和派,闻听此言怎不惊恐,立刻下文将原县令降职调走,又选了一个明白人接任当涂县令。

    县衙不大,事关自身,前面发生的种种,文登集的人稍稍留心便听的一清二楚。现在已经没有时间考虑周详,那两个镇民嘱咐了孩子们一番,特别提到要史更新照顾众孩童,说完两个人便朝县衙外冲了出去。

    二人刚有异动,前面的人便有觉察。当涂县衙的人知道二人的身份装作没看见不理不睬,金使及其手下搞不清状况亦没开口,却是那新任当涂县令摆出官威喝道:“什么人在县衙乱闯,给我拿下。”他已是当涂主官,话一出口,衙役们不好置若罔闻,只好上前把二人拿住。两人原就不是想单独逃跑的,衙役拦阻他们便束手就擒了。

    当涂主簿连忙上前道:“这两个是县衙临时雇用的短工,今日事情做完结算了工钱,本来就要让他们回去的。刚才大人上任把此事延后,想是二人等不及了要走,却不是什么大事,冲撞了大人莫怪。”随即对衙役道:“还不押他们过来向大人请罪?”

    新县令却不罢休,他也是官场老手,眼睛里揉不进沙子,冷笑道:“这二人形迹可疑绝非良善,给我押到堂上细问。若是不招,刑具伺候。”

    两个镇民哈哈大笑道:“当日若非有事,我二人就该文登集上下一同死了,怎会来受你这狗官的肮脏气。如今再无牵挂,死都不惧,还怕你区区刑具?请上大刑。”

    新县令得意的大笑道:“果然是江北乱民。左右给我拿了细细拷问,看看他们可有同党在此。”

    镇民冷笑不语,金使在一旁突然开口道:“慢,他们既然是文登集的人,问过之后直接交给我带走便是,不用拷问了。余党还请贵县用心查找。”

    新县令谄媚的笑道:“上使不知,此等刁民若不用刑,必然不肯说实话。”

    金使沉声道:“民如此不可侮,你用刑必定问不出结果只是白费力气,好不容易才找到两个逃过来的人,若他们熬刑不过竟然死了,本使回去如何交差?”这个金使是知道文登集的,看这两个镇民的表现,金使猜测这两人过江必是送更重要的人物逃跑的,二人如此坦然,该跑的人肯定早跑了。既然这样,拷问二人追查下去也是无用,还徒然增加了文登集人对自己的怨恨。自己又不是直接毁灭文登集的元凶,何必加深与他们的仇恨呢?就是这两个被抓住的镇民,虽然事先没有明说是要死的还是要活的,这个金使自己就决定不难为他们,至于抓回去是杀是剐,那就与自己没有关系了。

    既是金使这样说,别人也不会有什么意见。稍稍盘问了两句,金使便要带人离开,原县令卸任收拾了东西,带了史更新一行也要搬出县衙。同行的宋官不愿让新当涂县令专美,拦住原县令开口道:“且慢。这些孩子却是县里收留的,你即已卸任,他们便与你没有关系,却是不能带走,继续留在县衙吧。”他如此说倒不是对所有孩子的身份都有所怀疑,只是觉得十几个人里随便隐藏上一两个身份不明的实在容易,就想把这些孩子留在县衙里让新县令就近观察,说不定另有收获。

    原县令心里一惊,表面上却怒道:“自收留了这些孩子,一直是我自掏俸禄供养,又与县衙有何干系?”

    新县令也是连连点头附合原县令,他可不想学前任用自己的俸禄去养十几个和自己没什么关系的半大小孩。于是史更新等十几个孩子跟着原县令出了县衙,暂时在一座客栈落脚。原县令虽然已被另委了职务,当涂的事情不交接清楚却也不能离开。今天的事表明已经有人怀疑孩子们的身份,众人担心夜长梦多,便安排史更新等尽早离开当涂。原县令又派了一个心腹家人带着事先准备好的路引文书,沿途护送孩子们。

    出了当涂,史更新等一群孩子只觉得海阔天空,在当涂最后这几天,实在把这些半大的孩子们压得有点透不过气来。第一天落店住宿,史更新带领孩子们遥祭了两位叔伯,生离死别的事情,经过文登集被毁那一夜,对孩子们来说,已然不是不可理解和无法接受,只是那种痛同样刻骨铭心。护送他们的家人叹了一口气,不知道如何劝解。第二天起来,孩子们却表现的神色如常,平静的继续赶路。他们的目的地是原县令下一处任职的城市,离泉州不远,离当涂可有段距离。他们没有官方的身份,不能利用官府驿站,雇车走了两天,渐渐到了比较荒凉的地段,无车可雇,有时众人便与同路的商队结伴而行,跋山涉水晓行夜宿,经常还要露宿野外,其中辛苦自不待言,孩子们咬牙坚持,竟也没拖大队后腿。走了几天,孩子们渐渐习惯这种生活,天地间无拘无束,心情也有些开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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