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鸿铭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李俊荷对于文彦轩还算了解,坊间风闻还是不错的,哪怕是达不到礼贤下士的标准,但亲民还是够格的,那辜鸿铭为什么说这样的话呢?一时间几个人都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辜鸿铭。

    辜鸿铭苦笑一声一边解开身上的衣襟一边致歉道:“在下就失礼一回,让各位见笑了。”

    李俊荷定睛一看,只见辜鸿铭敞开的袍子之内,浑身上下密布着瘀伤,红的青的紫的密密麻麻交织在一起几乎都看不到一块好肉了。简直是触目惊心,李俊荷惊讶道:“汤生兄,你这一身的伤难道是?”

    辜鸿铭点点头系好了衣袍缓缓说道:“这些都是当天被文府的下人们打的,当时我以为是必死无疑,没想到幸得此处子月姑娘搭救,这才从鬼门关里转过身来。”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如果说刚才汤海凌还对辜鸿铭有那么一点意见,但看见他这一身的伤痕之后,已经把仅剩的一点不愉快都丢到爪哇国去了,“我就说这姓文不是什么好家伙,表面上装得道貌岸然,实际上也是个伪君子!辜老哥,刚才多有得罪,小弟这里敬你一杯全当赔罪!”

    说完汤海凌恭恭敬敬的起身敬酒,辜鸿铭见他如此爽快也有些欢喜,这一段时间闷在望江楼里连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有几个,眼下认识了几个朋友也觉得是一扫先前的阴霾,连带着身上的伤痛都好了许多。

    “李,你们说什么啊!这位先生身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李俊荷、辜鸿铭他们这边是聊得愉快,但亨利和格拉菲特听着就费劲了,虽然这两个人这一年多跟着李俊荷学了不少中文,但是那也就是一点普通的生活用语,像这样的长篇对话他们还是只能干瞪眼的。他俩先是被辜鸿铭身上的伤吓了一跳,接着眼瞧着眼前这伙人突然关系好转,也迫不及待的想搞清楚事情的缘由。

    “罪过罪过,竟然把寿星公给忘了。”李俊荷笑着用英语把事情的经过向亨利和格拉菲特解释了一遍,听完亨利先是恍然大悟然后又疑惑道:“原来如此,不过你们国家也太黑暗了吧?难道你们的法律不管?”

    李俊荷、汤海凌和田辉是相视苦笑,对于中国复杂的国情哪里是一两句话就可以和老外解释清楚的,以他们的水平恐怕也是越解释越糊涂,不过人家既然问了也不能不回答不是。李俊荷苦笑道:“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法不施于尊者。”

    亨利皱眉道:“这是什么狗屁道理?你们国家不是还有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话吗?这个就不算数了?”

    李俊荷感叹道:“那不过是做样子装门面的话而已。”

    “你们的国家真是落后!”格拉菲特也插了进来,说道:“我们国家也有国王也有贵族,但是我们的法律对每个人而言都是平等的。自由就是做法律所许可的一切事情的权力,这句话一百多年前孟德斯鸠就曾经说过了,难道你们没有听过吗?”

    汤海凌和田辉摇了摇头:“没有!”

    格拉菲特做了一个被打败的表情,颓然道:“你们还真没读过什么书,回去读读法国启蒙运动的书吧!”

    “这个世界上真有人人平等的自由吗?”良久没有开口辜鸿铭突然问道。

    亨利接口道:“怎么没有?我们英国就是人人平等!”

    辜鸿铭摇了摇头反驳道:“我看未必吧?贵国的上等人和下等人享受到的自由是完全一样的?贵国没有特权阶级?我在英国呆了这么些年,看到的也不全是平等吧?就算退一步说,贵国确实比较自由,人人都能享受到应有的权力,那你们的殖民地呢?恐怕和我一样遭遇的人,在你们的殖民也是比比皆是吧?难道他们不是人,没有上天赋予的人权?一百多年前新大陆的美国人反叛了你们的国王,而现在的南非不是又有新的反叛者吗?他们是不是也在追求自由,追求平等呢?”

    辜鸿铭提出的这一连串的问题打了亨利一个措手不及,虽然出于联合王国公民的责任和荣誉感,他很想驳斥眼前这个中国人荒谬的言论,但是在内心深处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人的话还是有一定道理的,至少绝对的平等和自由在这个世界上确实不存在。想到这他也只好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对于这个的问题李俊荷也曾有过思考,尤其是刚刚从詹姆斯神甫那里接触到了法国大革命和启蒙运动的书籍的时候,那时候幼小的他对于自己生长的祖国也是充满了失望,到处都是不平等,到处都是枷锁,这个国家给他的感觉就像是一个钢铁的囚笼,而他不过是这囚笼里的一个可怜虫罢了。

    他也有想过反抗有有想过革命,希望打破枷锁获得自由和新生。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和阅历的增加他又感到了迷茫,中国历史上不管是群众发起的,还是上层贵族被迫接受的革命和起义不在少数,有成功的也有失败的,但不管成功也好失败也罢,这些慷慨激昂声势磅礴的“革命运动”都只不过是打破了旧的牢笼,然后马上又铸造了一个新的牢笼,还是换汤不换药。而这些看上去很美的外国经验用在了中国的土地上会不会还是如此呢?

    这个问题暂时没有任何人能回答得了,没有试过谁敢打包票?但是在这试与不试之间李俊荷有着太多的顾虑,也有着太多的不安。

    思考了良久李俊荷感叹道:“自由也好,**也罢。这些都不是我们几个现在能解决的事,国家的事情就像乱麻团,想要理出个头绪不是现在的我们能办到的。与其空想空谈,不如做些现在力所能及的事吧!”

    田辉问道:“力所能及的事?有些什么?”

    李俊荷指着辜鸿铭笑道:“我们首先得解决汤生兄的问题吧?”

    辜鸿铭惊讶道:“我有什么问题?”

    李俊荷意味深长的问:“汤生兄就想在此蜗居一世?”

    辜鸿铭一愣,他这才想到眼前这几个人都不是一般的老百姓,以他的才华只要有人举荐在南洋混个差事并不是难事,实际上走文彦轩的门路也正是为此,难道说绕了一个大圈子他辜鸿铭要走的路又转回来了?

    想到这辜鸿铭心中不禁有些坎坷,难道这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送上门的机会要不要把握呢?辜鸿铭实在是拿不定主意,在此之前他是打算等养好伤之后,到广州先谋个差事,等赚够了回槟榔屿的旅费就一走了之,以后再也不回这个伤心之地。但是现在李俊荷突然的提议,让他那颗已经绝望了的报国之心又开始了蠢蠢欲动。

    李俊荷见辜鸿铭脸色是阴晴不定,仿佛是有什么事让他耿耿于怀,于是出言问道:“汤生兄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哎。”辜鸿铭长叹了一口气说:“几位有所不知,在下经过前番劫难本是心如死灰,对报国一事已经是完全绝望,本想养好伤随便谋一个差事赚点旅费就此一走了之……”

    辜鸿铭才说到这,汤海凌就不高兴了:“你这个人怎么也是如此的薄情寡义?子月姑娘于你有救命之恩,你不报恩情怎么能就此一走了之!”

    辜鸿铭赶紧解释道:“兄台误会了,误会!只怪我说得匆忙,子月姑娘的恩情在下当然不能不报,在下的家族在南洋虽然算不上大富之家,但也是颇有些财力,本来在下想回乡之后赠与子月姑娘千金,但是子月姑娘先前已经断然拒绝,说她救人只是心存善念并不想什么的回报也不需要什么回报。说实话子月姑娘的话真是让在下汗颜,区区一个女子都能有如此高义,而我辈男儿却只想着那些阿堵之物,惭愧惭愧。正所谓大恩不言谢,在下当时心中已经指天立誓,以后只要是子月姑娘有用得着我辜鸿铭的地方,哪怕是倾家荡产刀山火海也再所不辞!”

    “好!”汤海凌大笑道:“汤生兄果然是真男儿!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来,我再敬你一杯!”

    言罢两人又干了一杯,李俊荷插嘴道:“汤生兄请继续往下说。”

    辜鸿铭点点头继续说道:“在下本想一走了之。但是经列位刚才一说不禁又有些心动,但我深受文氏之辱,眼下要我放下前仇为他们办事,不说在下没有如此广阔之胸怀,就是有,我也不愿意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李俊荷大笑道:“汤生兄此言差矣!”

    辜鸿铭问道:“何差之有?”

    李俊荷侃侃而谈道:“汤生兄深受奇耻大辱不假,但为南洋做事怎么能说是为虎作伥和助纣为虐呢?现在我中华正处于危急存亡之秋,办洋务富国强兵于国于民都是大有裨益,既然有利有益怎么能说是为虎作伥和助纣为虐呢?我看汤生兄如果能为振兴中华而放下前仇以德报怨,才是真正的君子所为。更何况如汤生兄一样好人都弃国而去,那不正是让那些坏人钻了空子,到最后受害还不是那些平民百姓。汤生兄怎么能以一己之私而害天下人?”

    见辜鸿铭默不作声,李俊荷又说道:“在下的话虽然都是些空泛的大道理,但是在下还是真心希望汤生兄不要就这么一走了之。我认为汤生兄先前的遭遇,那是上天对有志者的磨练和考验,经过了这道磨练自然是愈发坚强,而经不过的也只能说意志薄弱。我想汤生兄定然不是那些意志薄弱之徒。”

    辜鸿铭长叹一口气起身向李俊荷作揖道:“果然是三人行必有我师,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在下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干出个名堂来,就请兄台为我举荐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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