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西山大本营。

    郑宇看着对面表情严肃的大汉,叹了口气:“非要去吗?”

    已经改名为吉鸿兴的吉雅赛因一鞠躬:“陛下,老吉给您当了这么久的侍卫,已经是三生有幸。老吉是西伯利亚那条线上的老人,潜伏这么多年就是为了现在这一战。眼看着大家都在爬冰卧血,抛头颅洒热血,我老吉却在北京做缩头乌龟,我心里……”

    这位跟着郑宇从西伯利亚摸爬滚打,几度出生入死的蒙古谍报员眼圈有些红:“一大队的弟兄们尸骨未寒,我是为了护着陛下您安全做了逃兵。最近我天天晚上梦到他们,梦见李队,梦见义勇军的弟兄,梦见现在还在那里奋战的同僚。陛下,现在北风要启动,仗也到了关键时刻,我老吉是腾格里的子孙,草原上的好汉子我也要为咱的国家出把力”

    郑宇看着这位忠诚可靠的亲信侍从,半晌之后叹了口气,起身拉着对方的手。

    “老吉,我说过,你们几个人和我一起出生入死,大家就是兄弟。”郑宇深深吸了口气,“我让你们跟着我,有我的私心,因为你们是我信任的弟兄;也有不想你们再在西伯利亚冒险,想给你们一个安稳的下半生。”

    吉鸿兴深深一鞠躬:“陛下,有您这些话,老吉马上死了也值。可老吉不能将来到了下面,被当年的老弟兄戳脊梁骨。”

    “我在西伯利亚摸爬滚打十多年,路子广,地面熟,那边的线头我掌握很多,有我在,北风在后贝加尔一带就是如虎添翼。”吉鸿兴有些骄傲地抬起头,“您看沙皇这边的将军也好,总督也好,想抓哪个,老吉亲手给您绑过来”

    郑宇看着这个神采飞扬的蒙古大汉,半晌之后苦笑着点了点头:“老吉,既然你想立功,我又何必拦你。不过,有件事,你得答应我。”

    吉鸿兴一喜,赶紧点头。

    “照顾好自己,活着回来,记住,你的孩子生下来,得有个父亲。家里的事情……放心好了。”

    吉鸿兴眼圈红,用力地点了点头。

    一个小时后。

    郑宇看着对面表情严肃,肃立如同标枪的禁卫军少校,神色古怪异常。

    “你先等等。”他看着邱海阳想说话,干脆地摆了摆手,“你可别告诉我,你也想上前线。”

    邱海阳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最后干脆光棍地点了点头。

    “我**妹呀,老子有亏待你们吗?”郑宇最近本来就因为战局的缘故承受了内外各方太多的压力甚至暗里的指责,却又无处倾诉,现在看他这个样子,一股邪火顿时就冒了出来,起身来到邱海阳面前恶狠狠地盯着这人,“一个个都他娘想走老子怎么你们了?官给你们提着,待遇从优,你邱海阳单身,老子给你当媒人,把妹妹一样的小雨安排给你老吉那货卧底这么多年一直单身,老子千方百计给他撮合人家,帮他结了婚,给婆娘留了种你们就这么报答我?”

    邱海阳没想到这位最近越喜怒不形于色,威严沉稳的皇帝,今天在自己面前一来就大雷霆,一时也有点懵。

    “干就前方能打仗,老子在这躲清闲干在老子这就是他娘的丢人,是乌龟王八,去了前线当炮灰就是英雄干”郑宇越说越气,“老子爹娘没了,长辈死的死,走的走,赵明几个人为了我死了,就剩你们几个兄弟”

    他红着眼睛盯着邱海阳:“从西伯利亚枪林弹雨跑出来,咱们一直在一块有你们在我身边,我就睡得踏实。可现在你们也要走为什么?我就这么不招人待见?”

    郑宇说着,心里也是一酸。

    这么长的时间,很多东西憋在他的心里。决战将近,战争的胜负,这个国家兴盛还是衰败,民族的命运,父亲那一代人努力的一切将如何演绎,这一切的一切,压力已经大部分落在他的身上,这让他几乎要疯,要狂。

    可他却只有默默地承受,因为他是皇帝,他是这个国家很多人精神的支柱,在他的身边聚集着这个国家的领导阶层,而这些人都在盯着他。

    但到了这一刻,眼看着自己身边这些最可信赖,一直默默守护着他,支持着他,让他感受到温暖和安全的人也要离去,他终于无可遏制地爆了。

    邱海阳看着这人的做派,也不由得有些感动,掏出手绢递了过去。

    郑宇接过来,低声说了句什么,擦了擦脸,眼圈红红地盯着邱海阳。

    邱海阳有些低三下四地说道:“陛下,您把我们当兄弟,这我们是没话说的,这条命老早就卖给您,这话到现在也说得。老吉他的事我管不到,但就我来说,从进学校开始就想着为国出力。现在前头打成尸山血海,我身为军人,一直跟在您的身边。虽然说责任重大,可现在您身边不缺我这样的人,我这个侍卫头子也是个摆设。既然如此,不如去前线效力,对自己也有个交代。”

    “我这人就是个闲不下来的。”他苦笑一声,“最近在大本营混吃等死奉旨泡妞,说实话,是有点对自己越来越不满意。小雨是个好女孩子,可我还算不得真正的好汉子。身为军人,值此国战作壁上观,我死了没脸见祖宗。”

    “你是孤儿好不好?”

    “孤儿也有祖宗。”邱海阳淡淡地说道,“不管他们认不认得我,但我知道,无论谁是我祖宗,都不想看到国家危亡的时候,我邱海阳挂着少校军衔,在后方天天哄女孩子度日。等我老了,我孙子问起我这时候在干什么,我一没脸撒谎,二没脸说实话。”

    “陛下,我邱海阳也许不是个有大本事的,但有一条,这辈子做的事情要问心无愧。”邱海阳笑了笑,“您当我是兄弟,我这条命是您的。但这一次,请让我暂时离开您,用另一种方式为您,为国家出出力。”

    郑宇看着这个平时和自己有点言笑不禁的亲信侍卫,渐渐也平静了下来:“你要是……那小雨怎么办?”

    “我现在配不上小雨。”邱海阳沉默片刻,很认真地说道,“我这人除了懂情报,会功夫,打枪准,再真没什么可说的……我干过很多脏活,杀了很多人,国外的,本国的,大人物,小人物……虽然我知道这都是很重要的任务,可我一直不把自己当特务,我觉得我是军人,是正面对着国家的敌人,用头脑和手中的枪保卫国家民族的军人。”

    “我想看得起我自己一点。”邱海阳平静地说道,“我看得起我自己了,我才会觉得自己配得上小雨。”

    “我是个没爹没娘的。”邱海阳笑了笑,“现在死了,除了您,老吉,这些弟兄们,总算有个女人会为我伤心落泪,我也心满意足了。我这次去前线,要是没事,回来就娶她,老老实实为您卖命。”

    “你要是真死了,我就找九百九十九个和尚道士做法事。”郑宇盯着对方,咬牙切齿地说道,“别高兴……是诅咒你下拔舌地狱”

    邱海阳一怔。

    “无论如何,你给我活着回来。”郑宇红着眼睛盯着他,“记住,你的命是我的我不批准,你就绝对不能死”

    茶香渺渺。

    以琴师身份居留在大本营,受邀以演奏琴曲为各位重臣排解烦躁和压力的凤菲,此刻一身传统宫装,飘飘若仙,袅袅挪挪地坐在棋枰之前,秀眉微蹙。

    对面的郑宇抿了口茶,脸色有些落落寡欢。

    “陛下,您这步棋是什么名堂?”凤菲是打小在风月场熬出来的,这察言观色窥测男人内心上头早就是一等一的人精,自然看出郑宇心情不好,当然有意讨他高兴,“小女遍观天下名局棋谱,却未闻有此招数。”

    一边说着,她一边嘟着嘴:“不好……这里也不好……”

    凤菲拈着棋子缓了一步,却落了郑宇的下怀。

    “随手下下罢了,当不得一夸。”郑宇也笑了笑,就势下了自己盘算出来的杀招。

    凤菲看了这后世竞技围棋职业棋手打棋谱打出来的定式,也不由得心中佩服,苦思半晌,也只有认输。

    “这一局,却是陛下赢了。”

    宫廷女官从酒精炉上取下紫砂茶壶,为两个人分别满上。

    郑宇看着这眉目如画,淡雅若仙的女子,轻叹了一声:“一局棋,成败输赢也许就在那关键的一招上……”

    凤菲看着这个威严日盛的青年皇帝,咀嚼着话里的意思,心头也有些恻然。

    都说皇帝至高无上,可又有谁知道身负天下之望,每一个决定都事关民族命运的压力是何等恐怖?有谁知道这位仅仅十九岁,在父母突遭横祸,国家危亡之际毅然奋起,力挽狂澜的青年皇帝,在这些日子里,在镇定从容的外表之下,又是何等的殚精竭虑?

    郑宇最近明显有些烦躁,倒有意多找凤菲相陪解闷。战事紧急,国事千头万绪,他实在顾不上男女方面的心思,只是出于纯粹的放松和安闲。战争越打越大,国内已经整个动员起来,双方都已经赌上了国运,逐渐也逼近了图穷匕见的决战时刻。

    每天听着各个战线的战报,筹划着决定国家和亿万生灵命运的决战,四面八方的压力,让这个赶鸭子上架的“皇帝”时不时有些呼吸艰难。

    凤菲早经风月,虽然没做过皮肉生意,但遍阅京中风云人物,所交非富即贵,对自己也好,对人世也罢,早多了几分通透的明悟。她知道自己在这里有了什么样的机遇,也知道自己这样浮萍一般的女子,求的终究不过是一棵依靠。

    这位皇帝与自己,有名分也罢,没名分也好,哪怕只是些许欣赏和关照,琴棋之交,有这层关系,自己至少这一世是不用太过忧虑遭人欺侮遗弃。她本来就是个善解人意,也懂得分寸拿捏,性子恬淡内里聪慧的女子,对于这位身份特殊的恩客自然是小意伺候,让郑宇格外感到些别致的舒适。

    渐渐地,郑宇也开始有些喜欢和这个心思玲珑剔透,又懂得拿捏分寸,与政治和派系都混不沾边的女孩子天南海北聊聊天,喝喝茶,下下棋,听听琴。

    他看着对面宫装丽人眉目间的温柔娇俏,目光中却只是纯粹的欣赏。

    “陛下……”凤菲试探着问道,“小女为您弹奏一曲如何?”

    郑宇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也好。”

    凤菲心头一喜,打叠起精神来到古琴之前,取下琴罩,又取出随身的指套戴上,略试了试音,便开了指,正是郑宇之前演奏过的,明朝宁王朱权《神奇密谱》上所载的《广陵散》。

    琴声优雅飘渺,比之郑宇当时所奏强的不是一分半点。郑宇渐渐也沉醉在琴声之中,神态渐渐安详起来。一曲奏毕,余音绕梁,郑宇闭目静思,好半天之后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微笑着看向凤菲:“大家技艺又有精进,不愧琴仙之名。”

    凤菲一笑:“什么大家,不过拾人牙慧,勉强算个琴师罢了。”

    “说起来倒是羡慕你们,”郑宇闭上眼睛,语气平淡中带了些许萧瑟,“你们不用为其他人的命运负责,至少不用为很多人的命运负责……”

    凤菲一怔,看着这个青年流露出的迷惘和苦涩,一时也有些失神。

    “朕知道你是个心事重的。”郑宇淡淡地说道,“朕也知道你想来不乱说话……朕最近的心有些累了。”

    凤菲只是沉默地看着对面的男子,静静地听着。

    “每天都是死人多少,受伤多少,失踪多少,哪个部队被打残了要整补,又需要增加多少后备兵员,多少弹药物资,部队从这里调动上去,准备守到什么时候,或者对敌人的哪里动攻击。明知道是枪林弹雨血肉横飞,却依然毫不留情地告诉他们哪天之前必须拿下,或者哪天之前绝不能后退。”

    郑宇平静地说道:“很多时候朕有些恍惚,好像我们这些人就像……卖肉的,把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拿来称量,换取某些东西。生命就在我们一个命令之下化作轻烟,敌人那边也一样。我们就在比赛着用自己的人命换对面更多的人命。战争,就是一个杀人和被杀的棋局。”

    “我知道,要赢得这场棋局,先最重要的是冷酷,是理智,是用最客观的审视,最周密的思考,果断地出招。该牺牲就牺牲,该放弃就放弃,该抛出诱饵就抛出诱饵。而对于棋子们来说,他们必须接受自己的命运,因为他们存在的目的和棋手一样,都是为了最后的胜利。”郑宇叹了口气,“对棋手来说,一着走错还能变招,可对棋子来说,棋手走错也好走对也好,他牺牲了就是牺牲了,不会有再来的机会。即使最终棋局赢了,和他们又有多大关系……”

    郑宇说道这里,神色不禁有些黯然。

    自从他穿越以来,因为他,或者在他的命令和指挥下死去的人已经数不胜数。几次刺杀,皇帝身死,北京兵变,血腥残酷的夜战,然后又是这一场国与国之间生死存亡的决战。四处烽火,强敌进逼,现在每一个决策都可能导致千万人的死亡,国家命运的变更。可偏偏这副担子他卸不下,也不想卸。

    “现在我的很多最亲密的友人也变成了棋子,处境最危险的棋子。我的每一步,都可能让他们毫无意义地损失掉。”郑宇神色一黯,“每当想到这些,我也有些惶恐。如果他们真的有事,我又算是什么呢?”

    凤菲看着这位人前一贯以果断自信示人的皇帝。她与这位皇帝初识之时对方并未袒露身份,可无论是凤仪,谈吐,还是于琴道之上的相知,这个青年却都让她不由不怦然心动。可偏偏以对方的身份,凤菲知道自己这个出身无论如何是无法高攀的,为了这事,即使以她心境的圆熟,也偶尔有些黯然神伤。

    可此时此刻,看着这位掌握万千生灵命运的人也如同普通青年人一般真情流露,她却生出了些许怜悯。

    “他们愿意把自己的命运交给您,是因为他们信任您。”凤菲沉默片刻,平静地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想,有自己愿意为之献身的东西。他们都用实际行动表达了对您的信任,您又何必怀疑自己呢?”

    郑宇睁开眼睛,静静地看着这位脸色平静中透着诚恳的女子。

    “佛曰: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凤菲大着胆子继续说道,“您的友人,如果注定与您有一生的缘分,佛祖自然会保佑他们平安无事。人力有时而穷,您是皇帝,却也还是这尘世间的一介生灵。您能主宰很多东西,但终究主宰不了每个人的命运,主宰不了任何人之间的缘分。他们在尽到自己的责任,您也在尽到自己的责任,我也在尽到自己的责任。尽人事,安天命,便是问心无愧。又何必求全责备,以万事归责于己呢?”

    郑宇微微一怔,沉默半晌,却是自嘲地笑了笑。

    “个人自有个人的缘法,把自己当神,终究是自寻烦恼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眸子中又恢复了一贯的从容自信,微微一点头,“看来倒是朕最近有些着相。多谢琴仙指点迷津……”

    凤菲起身一福:“陛下过奖了,小女出言冒昧,还请恕罪。”

    郑宇看着这个女子,目光中又多了几分欣赏。

    “要是琴仙愿意,就在宫内厅挂个御前琴师的名,以后也多个名头。”郑宇淡淡地说道,“现在你虽然出了契,但在大本营还算客人。以后有了这个,办事也方便些。”

    凤菲心头一喜,却只是低垂螓,柔声应道:“是……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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