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绿江南,丹东对面。

    义州。

    日军的前沿阵地,堑壕密布,全部都用朝鲜北方的松木加固,垒得严严实实。交通壕四通八达,屯兵所,观察所,机枪掩体,防炮洞,隐蔽部,后方的半埋式反斜面炮兵阵地,井井有条。

    整装待发的日军以各自编制为单位,在后方集结,检查武器,分发弹药补给。日本制式军用辎重马车上,货物码得高高的,捆绑得结结实实,朝鲜军工规规矩矩地坐在车厢上,目光微垂。路边的日本宪兵提着皮鞭,对于乱跑乱撞影响交通的朝鲜人劈头盖脸就是几下,被打的都是唯唯诺诺。

    从空中看过去,一眼望不到头的行军队列从东北方向滚滚而来。

    “二师团的先头部队已经到了,第十六新发田联队,果然是得胜之师啊……”炮兵观察所内,日本满洲军参谋长,内务大臣儿玉源太郎儿玉源太郎赞叹一声,放下手中的望远镜,转头对着旁边的满洲军第一军司令官野津贯道大将说道,“第一军把二师团交托给前辈,司令部也没少费口舌……鸭绿江今年的水量倒是见少,不过支那人的防御态势还很完整,野津前辈,第三军的任务很重啊。”

    野津贯道神色凝重:“阁下,第三军已经做好了总攻准备,不过炮兵方面,希望能够再加强一个重炮兵联队,还需要海军的舰炮支援,尤其是浅水重炮舰。对面支那人的工事很坚固。他们的斗志,火力,组织,也的确是值得敬畏的强敌。”

    儿玉源太郎看了看这位以勇猛著称的萨摩藩老将,笑了笑:“前辈还是这么勇武。”

    野津贯道摇了摇头,弯下腰,轻轻抓了一把泥土,站起身来递到儿玉源太郎面前,用力捻了撵:“阁下,看看这肥沃的土地,日本比不了啊……在江的对面,比这里还要肥沃的多那土地里面淌的都不是水,是蜂蜜……”

    野津贯道盯着儿玉源太郎说道:“我们这些武人,生来就是要七生报国的。甲午年的时候,我留下这条性命,就是为了这一天。阁下,我野津这条命,一定要抛在满洲”

    儿玉源太郎看着对面,悠然说道:“前辈,现代战争已经不是我们当年依靠武士们勇敢的冲锋就能解决问题的了。战争,拼的是国力,是我们军队的火力,战术,意志和后勤,是我们的综合实力。”

    “甲午年的时候,支那人教会了我们什么是现代战争。”他深深吸了口气,“这一次,我们就要把他们加诸于我们身上的痛苦,十倍以报。”

    “之前支那海军在釜山布雷,又破袭了我海上交通线,导致本军弹药兵员补给不力,不得不控制进攻力度。现在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尤其是舟桥架设已经演练多次。”野津贯道沉沉地点了点头,“阁下,支那军防御体系的虚实我们都已经掌握。在下准备以强大炮火首先窒息敌人的抵抗,封锁其后方通道,随后组织强渡,夺取滩头后迅速架设浮桥。只要海军配合好,我只要半个月就可以彻底截断辽东半岛,占领锦州,把敌人的两条铁路线全部斩断”

    儿玉源太郎笑而不答,只是玩味地看着这位老将。

    “野津君,这一次的战争,事关国运。”儿玉源太郎说道,“上一次甲午战争,陆海军独走,最后结果如何诸君历历在目。”

    他的语气转为严厉,连野津贯道这位前辈兼陆军资深大将也为之肃然:“第三军的行动,必须严格遵照满洲军司令部的命令,有擅自行动的,司令部将严厉制裁”

    入夜。

    战斗,似乎永无停息。

    华军阵地的前沿,密密麻麻的尸体仿佛要一直绵延到世界的尽头。残缺不全的尸体上插着扭曲的刺刀,步枪零件散得满地都是,绿色的原野已经变成了焦臭黢黑的地狱,弹坑里满是红色的积水,血液汇成溪流,不断地流入这些巨大的弹坑中,混杂着地下的渗水和雨水,形成了深不见底的血海。

    俄国步兵已经退了下去。

    炮战又开始了。

    双方的炮兵隔着丘陵和层层叠叠的堑壕展开超视距的追逐,一枚枚巨弹呼啸着在空中交错而过,在对面视线之外的某处引发惊天动地的爆炸。华军的飞艇在己方阵线的后方躲避着对面的防空炮火,为己方提供校射,俄军的校射气球也同样在己方上空观察着对面的炸点情况。

    在巴勒苏木布尔,炮兵已经主宰了战场。双方数千门各种口径的大炮,把战场变成了钢铁和炸药的狂暴之海,人的生命在这里显得格外脆弱。

    一个个训练有素全副武装的冲击纵队被猛烈的炮火打得七零八落,一个个久经训练的强悍躯体如同破布娃娃一般四分五裂。面对如此恶劣的战场环境,即使是最为顽强的俄罗斯灰制服牲口也逐渐丧失了进攻的勇气。

    在俄军战线后方,撤退下来的俄军士兵双眼无神,单膝跪地,接受着东正教神甫的赐福。身穿黑色长袍,挂着金色十字架,留着大胡子的神甫们轻轻抚摸着士兵们的头顶,以最为狂热而虔诚的语气讲述着上帝的启示,告诉他们这实在是主的意志,是沙皇陛下的意志,是俄罗斯的意志。神甫们循循善诱地告诉这些惊魂未定的俄国农夫,他们正在从事一项神圣的事业,他们的功绩不亚于收复耶路撒冷的十字军前辈他们,死后必将进入天堂

    俄军连排长,正在被他们的团长师长劈头盖脸地责骂。高级军官们以凶蛮到极点的语气告诉这些败退下来的军人,如果下一次的进攻进攻还不能达成突破,他们所有人都要去纪律营一箱箱的伏特加被打开,即将进行下一次攻击的军人们,无论是军官还是士兵,都分到了自己的一份。高浓度酒精很快就重新燃起了他们一度被恐惧和绝望压垮的斗志,这些被酒精烧坏了脑子的猛兽,毫无形象地笑着,围坐在一起跳起了波尔卡和巴巴其卡。

    华军阵地上,士兵们只是沉默地咀嚼着牛肉卷饼,喝着白铁饭盒里粘稠的菜汤。炊事兵在脏兮兮的裙子上擦擦手,也抓了大饼,就坐在战壕里和步兵们一起吃着。对他们来说,考虑生死以外的事情毫无意义。他们满脑子思考的只是下一次战斗中如何保住自己,并且更多地消灭敌人。

    只有这样,才能结束这场战争。

    萧岚提着手枪钻进了营隐蔽部。他一进去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百里?”

    正和营长岳猛交谈的蒋方震一抬头,看到了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庞。

    蒋方震感受着那张满是烟尘的面孔里透出来的疲惫和焦虑,轻声说道:“萧岚,你来的正好。我是来传达命令的。”

    萧岚看了看他,走到床边,一屁股坐在行军床上:“说吧。”

    “方面军已经下达了放弃巴勒苏木布尔的命令,预备队后重炮部队已经在后撤了,库伦的总部人员也在撤离。”蒋方震一句话就让萧岚跟触了电一样跳了起来,满脸通红。

    “你说什么?”萧岚的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撤?”

    蒋方震点了点头。

    萧岚红着眼睛说道:“撤?往哪撤?我们死了这么多弟兄,为了这一片土地,我们营没了一半人撤?”

    “萧岚,你别激动。”蒋方震平静地说道,“你不是也早就认为,我们最后的防线应该在库伦南面。现在证明了你的判断很可能是对的,你又何必惊讶。”

    “我不管什么判断,”萧岚粗暴地一摆手,“这块阵地,是弟兄们的命换来的撤退的话,我说不出口,我没脸”

    蒋方震一摊手:“看看……我就怕你小子又犯驴脾气,特地跑来跟你说一下。”

    “俄国人在赤塔方向隐藏了一个实力强大的集群,已经切断了满洲里和呼伦贝尔之间的铁路线,从四面包围了满洲里。”蒋百里的话顿时让萧岚的脸上变了颜色,“那边的地形你清楚,一旦俄国人拿下满洲里,就可以全力进攻呼伦贝尔,那里一旦被突破,到黑龙江腹地就是一马平川,而且还是以上恃下俄军可以顺势推过去无论如何,我们绝不能坐视那里的形势进一步恶化”

    他对着岳猛无奈地一笑:“老哥,我实在是耽误不得。道理我都跟您说了,这小子就交给您了。我是真得走了。撤退的事情千头万绪,我跑过来已经犯了纪律。行了,我先走了。”

    萧岚看着这个眼圈发黑,脸色憔悴的同窗,心中的悲郁逐渐平静下来,更多了一股暖意。他沉默地目送着蒋方震走出隐蔽部,半晌之后,转过头对着岳猛苦笑一下:“岳哥,我没事。咱们执行命令吧。”

    岳猛盯着他,脸色由惊愕逐渐转为平静,半晌后吐出口气:“你知道命令?”

    萧岚一愣:“不是撤退吗?”

    “是撤退。”岳猛的表情有些怪异,“不过,我们师是全军的后卫,要坚守到明晚再走。”

    蒙古。达尔汗,俄军北方方面军前进指挥部。

    电话铃声此起彼伏,要求炮火增援的,要求派遣医护人员和担架队的,要求增加弹药和补充兵的,传令兵和参谋如同屁股着了火一般出来进去,后方刚调上来的各种肤色和发色的军官,操着南腔北调的语言,叽里咕噜地说着,比划着,而司令部的军官们满头大汗地与这些不速之客沟通着,甚至不得不通过好几个人的中转。

    一个刚调上来的布里亚特蒙古骑兵军官说着带蒙古语的艰涩难懂的俄语,另一个鞑靼人军官负责把他的话转录为俄语,而旁边一个拉脱维亚籍的军需官似乎也听不太明白鞑靼人口音很重的话,只要安排另一个顿河哥萨克半听半猜地进行讲解。

    在这场浩大的战争中,经过无比激烈残酷的战斗,俄**队中被初期的胜利和装备战术上的革新掩盖起来的各种弊病,正在接连不断地发酵。

    贵族军官和平民军官互相推诿责任拉帮结派,即使在司令部内,出身不同造成的鸿沟也随处可见。被解职的贵族军官叫嚷着回到圣彼得堡后“给你们一个好看”,而跟着军队来发财的商人则每天围着军需官和司令部的兵站参谋送上一叠叠的卢布,以争取军队的订单和火车车皮。

    由于其政治体制的**,以及军队内部的严重腐化,随着整个补给线的拉长和物资消耗的急剧上升,俄军后勤方面的弊病终于被一步步放大,最终造成了恐怖的混乱。需要炮弹的部队被拉来了整整一个车队的军毯,而需要军毯的部队被运来了几马车的伏特加,急需药品的医院收到了马料,而骑兵部队的军需官收到的却是卡车备胎。

    克罗帕特金的司令部成为了投诉中心和救火指挥部,各地的混乱和抱怨潮水一般涌到了这里,而解决方案往往又因为下面混乱不堪和低效的体制而导致了新的更大的混乱。一切都是如此的不顺,一切都是如此的荒谬

    原本想象中的胜利大游行,在这片远东土地上变成了俄罗斯陆军腐朽堕落的大暴露,俄**官们开始感受到了那种对未来失去掌控的失落与惶恐。

    在这个疯人院一般狂躁不安的气氛中,有一个人,一个角落,仿佛是一个与世隔绝的所在。

    克罗帕特金上将面无表情地闭着眼睛,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和他毫无关系。在他的身边隐隐有一堵无形的高墙,把他和这些众生百态分隔为两个世界。

    没有人知道这位司令官在想些什么。

    已经没有人还顾得上去考虑这样无聊的问题。

    “中国人在撤退中国人在撤退”

    一个参谋放下电话,猛然爆发出了激动万分的呼喊。

    一直沉默的克罗帕特金在这一刻猛地睁开了眼睛,豁然站起,脸上的表情在一瞬间,似乎没有任何变化,又似乎变化了无数次。他想要走过去,却终究止住了脚步。

    “尼古拉耶维奇大公在满洲里的攻势取得了辉煌的胜利中国人被迫调动了驻扎在库伦的预备队,并抽调当面的军队增援”参谋激动地叫喊着,脸上满是兴奋,“我们当面的中国人已经在安排撤退他们只留下少数断后部队乌拉我们胜利了”

    克罗帕特金感到了一股颤栗和眩晕。这位德高望重的陆军上将,在这一刻,眼眶居然湿润了。他闭上了眼睛,只是抬起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司令部的军官们已经忘形地欢呼了起来,很多人都把军帽抛向了空中。

    “阁下?”参谋长小萨哈罗夫第一个注意到了司令官的不对头,走过来轻声问道,“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半晌之后,克罗帕特金睁开双眼,看着小萨哈罗夫,一脸的平静。

    “不,我的参谋长,我只是在思考,这是否是黄猴子的陷阱。”克罗帕特金轻声说道,“他们虽然遭到了足够沉重的惩罚,可还没有山穷水尽,这样的撤退……”

    “他们在满洲里的局势很危险。”小萨哈罗夫说道,“而且这些天来他们的损失也十分惊人,他们的阵地都快被打烂了他们以后撤来换取调整部署的时间,以空间换时间,乃至利用内线机动抽调兵力首先稳定东北的战局,这也是符合军学逻辑的策略。”

    “另外,还有一种可能。”副参谋长索鲍列夫少将默契地接过话头,“中国人可能在蒙古以空间换时间,故布疑阵迟滞我们,把主力抽调到东北方向首先打击尼古拉耶维奇大公的部队。如果我们停下脚步,就可能中了黄猴子的圈套。”

    克罗帕特金点了点头,却又闭上了眼睛坐了下来。

    司令部的气氛渐渐变得诡异起来,人们纷纷注意到了这位司令官的奇特表现。参谋们呆呆地看着司令官,不知道接下来将发生些什么。

    半晌之后,克罗帕特金缓缓地睁开双眼,眼神锐利而坚定。他一个个地扫视着麾下的军官们,每一个被这两道目光扫过的军人,都似乎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信心与意志。他们不自禁地挺直了胸膛,接受着检阅。

    “俄罗斯帝国的军人们,后贝加尔方面军的勇士们是你们的英勇,和方面军的坚持,收获了今天的胜利”克罗帕特金的话让所有人表情兴奋,“

    “即使这是花招,也说明黄猴子已经黔驴技穷。”克罗帕特金的声音坚定而冷酷,“马上展开攻击,扫平他们的殿后部队骑兵部队,从侧翼寻找空隙进行超越追击,务必掌握住他们的者真实动向通知萨姆索诺夫,他的第二集团军,在今夜要和敌军保持接触,组织好兵力火力,明日黎明前一举突破这一次,我要的不仅仅是库伦,还有黄猴子的一半军队和他们所有的大炮”

    “乌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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