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皇帝的无奈

    北京的二月,chun节之后,一般多是晴天,干冷的北风卷着沙子猛吹,吹得街上的行人不得不用围巾裹起口鼻。

    中华宫,御书房内,皇帝把视线从窗外被吹的阵阵摇晃的树枝上收回来,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疲惫。这两天在陆军总参谋部旁观兵棋推演,的确让这位老人精疲力竭了。

    战争级别的推演,所需要的人力和复杂程度简直是闻所未闻。为了这场推演,总参,国防部和各研究所的联合攻关组,光推演规则就写了十几万字,而针对陆海两军,各种兵种间交战损耗的解算方程式,也是帝国几位数学界权威领衔的小组,经年历久推导出来。

    兵棋推演的一方,是总参作战厅的参谋秀才,以及从北方各部队上调的几位参谋,以分别模拟各主要部队的指挥。另外一边,模拟俄军的是帝国陆军专门培养的俄国通,这些陆军专才,从高小毕业就开始专修俄语,俄国历史文化和军事艺术,通读俄国将帅的传记和战史,甚至早年有人有幸在俄**校进修,其他人也多次出访俄国。多年灌输下来,这些人连思维和语言都俄国化了,甚至在交战现场,他们彼此间都是俄语交谈,用俄文交换信息

    可即使是这样,皇帝仍然很不满意。不仅仅是对于战争的结果,更是对于过程。在这个过程里,他看到了太多违背本意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折shè的是更加深层的矛盾。对于这些矛盾,这些深藏于帝国肌肤乃至血rou下面的顽疾,即便是皇帝也感到棘手。

    “国防军的这股风是得煞一煞了。”皇帝默默地想着,“民族主义搞成了种族优越论,士气是提上去了,可是却搞出了‘大汉魂’这种玩意,连交战结果对照表都做得如此盲目乐观,战术思想循规蹈矩少有变化。倒是那几个俄国通表现出来的东西有点意思……结果却被指责为俄军根本不会这样……”

    皇帝越想越是烦躁。这些年国事繁杂,内政外交各方面的事情压得喘不过来气,五年前重新收拢大权之后,军事上头放的权更多了一些,尤其为了国战的需要,在宣传上也默许了很多过头的东西。一念至此,皇帝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回到静园后,一同旁观推演的郑宇一脸的赤诚,痛斥国防军的场面:“……他们是在玩火盲目鼓吹种族优越论,比赛式地贬低敌人,抬高自己,好像这样说出来,敌人就真的不堪一击了从陆幼开始,就是墨守陈规,学生但以背诵条令为优,以中规中矩为上,上级军官满脑子甲午年的战争经验,中下层军官骄狂自大。总参si下谈论的,都是这一仗谈笑间平了俄日之后,还要顺手拿下中亚和菲律宾,然后整军南下西进,扫平亚洲一个个心里热得跟炭火盆相似,没人真正把我们的敌人放在心上再这样下去,国防军怕就是……甲午年的日军”

    “……自古陆军难有常胜不败,关键就在于陆军天生乃是最为保守的集团,一旦取胜,就会走向墨守陈规,古今中外概莫能外,故而凡是上一场战争获胜的军队,往往就是再战的败者……普鲁士军队在弗雷德里希大帝麾下雄视欧陆,在拿破仑战争时代却被鼎革一新的法军横扫;而欧洲称雄的法军,到了普法战争的时候,又被卧薪尝胆,面改革的普鲁士军队轻松击败;至于开风气之先称雄欧洲百年的西班牙陆军,更是早早地沦为欧洲笑柄;而以杰尼沙里新军一直打到多瑙河的土耳其陆军,在欧洲各**事艺术日新月异的时代,干脆沦为了欧洲病夫……”

    想起这些,皇帝也不由得有些o骨悚然。早年为了打破传统束缚推行了全盘西化,帝国建立后为了ji扬民气维护统治,也是为了预备未来的强国之战,开始反过来刺ji民族主义情绪,实在是希望能够对中西文化进行扬弃,重铸国魂。国防军里的ji进思cháo也是皇帝有意纵容的结果。但现在发展到闭目塞听危害国战的程度,却实在是他有些始料未及。

    没有人比皇帝更清楚,这次国战一旦失败,甚或只要战场上出现一次比较惨重的失败,这个帝国内部可能会发生什么事,又会有多少列强如同食腐的秃鹫一般蜂拥而至

    皇帝想着这些,神sè愈发地黯淡。为了这个国家,cào心劳力三十多年,到头来难道还是一场*梦?皇帝站起身,转向身后墙壁上那面巨大的世界地图。

    他的目光在那广阔的海洋,广袤无垠的大地上,从东到西,从南到北,目光所到之处,仿佛就看到了枪林弹雨,硝烟弥漫,百万大军的浴血奋战,看到了帝**旗高高飘扬,看到了钢铁舰队如墙而进那代表帝国的红黄两sè,迅速地向着四面八方延伸着,一直到整个地图上chā满了龙旗

    皇帝的眼睛里渐渐多了些奇异的神采,方才的惘和悲凉,渐渐化作了满腔的豪情。这个帝国,命中注定要改变这个世界,震惊这个世界。自己难道不是为了这个辛苦半生?

    正在这时,秘书的敲门声响起,皇帝眼前一切的场景,在瞬间破碎。他回到桌案后面,沉稳而威严地地说道:“进来。”——

    我是历史的分割线——

    皇帝看着这位学生,一肚子的话却不知从何开口。这么多年了,他还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渴望对人倾诉。

    “也许真的是老了。”皇帝默思片刻,暗自感慨,“生老病死,新陈代谢,这些世间的真理,终究还是真理。时间,才是最强大的敌人……即使是我们这些人,能够战胜一时,但终究不能战胜一世。”

    许凡看着自己的老师,目光清澈,表情平静。

    “小凡,谢谢你的礼物。”半晌之后,皇帝开口说道,“不过这孩子刚怀上,也不知道男女。小芸年纪大了,将来如何还真不好说。所以一直没跟你们开口,倒不是我有什么想法,你也不用多心。”

    “老师说的哪里话,”许凡微微欠身,“学生一向敬重师母,现在师母有孕,老师的血脉得以传承,这是普天同庆的大事。昨日内子进宫,回来讲说了此事,学生特地前来祝贺。天降此儿,怕不是国战将临,上天降了祥瑞?”

    这句话倒是正搔到皇帝痒处,皇帝心头畅快,看着这位最为相得的学生,忍不住笑容满面:“小凡,你小子怎么也学赵秉钧那套玩意……好了好了,你能来就是好。这几天在陆总看推演,真是有些烦闷,正好你来了,咱俩好好交交心。”

    许凡见老师脸sè由yin转晴,心中不由得松了口气,也是笑着说道:“小铁和江胜nong他们那套玩意可没少费心。不过老师的眼光自然是高的。”

    “嗯,东西倒是似模似样,”皇帝点了点头,“不过这人嘛……”

    “这些年,国防军上头我还是太过放纵了……”皇帝幽幽地说道,“原本想着,这些玩意能够ji扬士气团结上下,一体同心打赢这国战。可现在瞧着……”

    许凡苦笑。

    皇帝看他如此做派,也知道对方心有所忌,当下又说道:“这事先撂在一旁……你这次过来,怕还是为了那个小子吧?”

    许凡神sè一整,点头说道:“老师明鉴。”

    “明鉴?”皇帝看着许凡,语气有些不善,“你小子憋了这几天,怕已经是心急如焚了。这算不算登门问罪?”

    许凡神sè不变,只是笑:“老师这话,学生可是不敢愧领。这次来,只因皇后身孕之事,渐渐已有传闻,我与太子素为亲善,多有人相问。今天求见,却是敢问老师钧意如何,指个章程,免得到时候说错了话,让人会错了意,平白生出些是非。”

    皇帝瞪着眼睛看着许凡,好半天之后苦笑着说道:“你这小子……这话,怕也只有你能说得出口。说吧,这两天都谁到你那打听过了……”

    “刘相,内阁几位部长,甚至国防军那江胜都派人问了话,北方方面军的岳英前,东北方面军的曾起盟,江苏省长薛涛……”许凡掰着手指头,挨个说了一遍,“他们都是听到了些风声,想从我这点路数,都被我推脱过去了。”

    皇帝神sè一凛:“外放的这些人居然也都知道了,看来他们还真是上心……”

    许凡暗自苦笑,轻声说道:“老师,您这几道雷打下来,大家伙都是五三道的,谁知道您后边还有什么路数,这时候谁不是仔细瞧着中央?现在外边可都传上了,说是……您看不惯老弟兄的做派,准备提拔慈宁体系的亲信,准备从地方上开始大换血。现在外边可是人人自危了。”

    皇帝沉默了。

    这些消息,每天总情局和警政部都向上报着,书记处捡重要的也没少给他看。但今天许凡这么一说,他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

    慈宁孤儿院,是皇帝从镇**时代开始设立的。后来在南方,并进而在全国推广,由皇帝直接出钱,收养各地孤儿中比较聪明伶俐的,包吃包住半军事化管理,从小灌输对皇帝和帝国的忠诚。力图用用新式的思想和理念,培养出一个对皇帝忠心耿耿又具备现代知识的精英阶层。

    这么多年下来,一批又一批慈宁孤儿开始进入了帝**政财文各界,并且在皇帝或明或暗的照拂下,在本身的努力下,在彼此之间的提携下,逐步掌握了实权,成为帝国体制内一股迅猛崛起的政治势力。

    这个集体,以忠于皇帝忠于帝国为核心理念,思想开化办事勤勉,生活相对朴实,并且从小抱团,故而与原镇**体系,现居帝国要职的元老派形成了尖锐的对立。面对后生们的咄咄bi人,元老们也放下了彼此之间的一些成见,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虽然碍于皇帝的面子,也是忌惮这帮后生的同气连枝,元老重臣并不敢公开打压,但背地里的使绊子打黑枪也自然是免不了的。这个新兴的帝国,就在这种局势下,在原本的矛盾之,又新增加了一个镇**内部新生代和老一代的矛盾。

    对于这些,皇帝是看在眼里心知肚明,却也无意去化解。让臣下彼此牵制形不成合力,这是皇帝保持权力的不二法门。元老派固然让皇帝很是失望,但毕竟有情分在,做得太过分也伤了臣子的心,损了皇帝的形象。并且,如果彻底打倒了元老们,在这些空缺的youhuo之下,慈宁的情谊怕也不是那么靠得住,新生代内部的团结也就要濒临瓦解了。经过这么多年的风云诡谲,皇帝的权术早已玩得大音希声,大道无形。

    不过,终归老派人物做的实在有些不像话,再放任下去,怕是要把新人也都染黑了。两害取其轻,皇帝终于还是下了狠心,布局良久,以马江和李平案为引爆点,开始对帝国官场**进行全面整治,而派驻各地的调查组主力,就是由专门培养起来,和各地官场没有太多si下往来的慈宁体系青年官员组成。这一下,镇**的**元老们自然心中失望,甚至很多忠心耿耿之人,也难免兔死狐悲之感。

    今天得知这些地方文武大员公然打听皇室秘辛,皇帝更是心头震怒。可看着许凡坦然的神sè,想想这也是自己bi出来的,更何况现在还要靠着这些人办事,皇帝有再大的火,也不得不强行压制了下来。

    他有些萧瑟地摆了摆手:“小凡,我的心意,你还不明白?我这是保全他们,不让他们把路走绝了……我还是那句话,老弟兄永远是老弟兄,我当年的誓言犹在,只要不卖国,不谋叛,天大的罪,我都有办法可以保全。”

    许凡沉默半晌,低声说道:“老师,就算不杀他们,您免了他们的职,抄没了家产,隐姓埋名软禁起来,家里亲友牵连被人戳脊梁骨,这对他们怕还不如死了的好……”

    “那你让我怎么办?”皇帝微嘲地问道,“申斥几句,轻描淡写地罚些工资,留党察看平调他职?那后来人怎么看?对清官这算什么?”

    许凡低低叹了口气,抬头看着皇帝:“老师,这些年他们做的确实有些过头……不过这也不能全怪他们,咱们这个国家,几千年因循下来的传统体制,文化观念,不是短短二三十年就可以扭转的。与国而言,他们有功;于si而言,大家终归是一处抡过马勺。很多人也难,并不是真的丧了天良。您……总不能把这些人都bi得没了活路……”

    皇帝看着许凡,心里渐渐涌起了一股寒意。

    许凡今天说的这番话,内里的意思恐怕远不是表面这么简单。一方面是隐晦地告诉他,现在不光是政fu元老们人人自危,同气连枝,就连军队里的大佬们,也有些坐不住莲huā座,说到根上,真要严查起来,恐怕没几个人真能一清如水。尤其是历朝历代开国功臣下场在前,现在这局势,犹如火上浇油,一不小心恐怕就是大局糜烂的态势。

    还有一个隐含的暗示,怕是……如果自己一意孤行,非要变更太子,那些老家伙还真保不齐以拥立太子为号召作出什么事情来另外,太子也是出身慈宁,慈宁体系里很多中层骨干,恐怕还把太子奉为慈宁派系的直接领袖

    皇帝看着自己这位得意学生,忍不住暗自苦笑。老了,真的老了。看来这人心还真是不好把握。自以为铁打一般的团体,现在也生出这么多的枝杈来,原本任他撮扁捏圆的手下,也开始彼此呼应,隐隐开始发出了自己的诉求。不过,他也知道许凡不是要拿这个来要挟什么,只是出于善意的提醒。

    但终归,他的心里,还是很有些不舒服。不是因为许凡,而是因为……这些事实。

    等这一仗打完,有些事情,看来是必须要做了;有些决心,也是非下不可了。既然决定要让那个孩子接替,自己索性就严苛一些,一些毁誉的事情,做便做了自己就算落个严苛的名声,总好过让这个国家真的腐烂下去

    等到小宇上台,稍稍改良些自己的严苛法条,施舍些小恩小惠,声望也好,民心也好,必定是唾手可得。人心,可不就是这么回事?

    皇帝暗自苦笑,面sè却很是yin沉:“小凡,这事情我自有主张。国战在即,你把你的海军cào持好才是正道。至于那孩子的太子之位,我在这说句话,不会因为皇后有孕而有什么变化”

    许凡神sè一凛,心头一寒,可最后听着,却又转而一喜,这转折之下的心境起落,真是难以尽表。

    “一切但凭老师安排。”许凡微微欠身。

    看着这位学生毕恭毕敬的模样,皇帝突然感到一股疲倦袭上心头,那一晚父子间的温情又浮现在眼前,心头的丝丝yin冷在瞬间化为点点暖意,眼神也逐渐柔和了下来。

    他静静地看着许凡,似乎在寻找着当年那个青年学子的印记。渐渐地,恍惚间,他似乎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带了些书生气,沉稳多智的少年,却随即又想起了另一个当年总是温和笑着,后来却变得权yu熏天,死在自己手下的少年。蓦然间,皇帝感到面前这一切似乎都是那么地无趣和乏味,忙碌半生,到底留下了些什么?经过了些什么?到底有什么意思?

    他长叹一声,摆了摆手:“小凡,你今天别走了。把那些事都撂下,今天就咱们俩,我和你,咱们师生两个人。咱们就像当年一样,好好说说心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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