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大帅是何等人,陈子锟再清楚不过了,五四时期他连篇累牍的发布通电支持学生运动,直皖战争后执掌大权,更是连“劳工神圣”,“国民自决”这种极进步的口号也喊了出来,京汉路工人组织工会,那也是吴佩孚允诺过的事情,

    可工人们当了真,陈子锟可没当真。

    因为他深知,大帅做出这些举动,只不过是为了政治的考量,包括大帅房里收藏的那些典籍,无政府主义的也有,马克思主义的也有,都不过是为了学两个时髦名词迎合大众而已。

    吴大帅表面是个开明将领,进步军人,骨子里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卫道士,老秀才,老道学,脑子里充斥着五常八德、礼义廉耻那一套东西,这一套骗得了别人,骗不了陈子锟,因为他曾在大帅房里闭门学习过三天,在那些籍看过吴佩孚的亲笔题注。

    陈子锟赌对了,若是他回答什么洋文著作,那前途就算是到此为止了,偏偏他提到曾文正公家,效果自然大为不同,吴大帅最崇拜的人有三个,岳飞,戚继光,曾国藩,前两位年代久远,可曾文正公却是前清的人物,距今不远,在巡阅使署的正堂里,甚至还高悬着曾国藩的画像,吴大帅亦时常以曾文正公的言行为模仿对象,陈子锟如此作答,自然令他大为满意。

    吴佩孚一颗心顿时放回了肚里,脸色也好看了许多,“子锟,今天的事情,你有什么话说。”吴佩孚心情略好了一些,有心想给陈子锟一个台阶下。

    “回大帅,是我放跑赵大海。”陈子锟倒是条硬汉,一点也不抵赖。

    吴佩孚的瞳孔略微收缩了一下,陈子锟的回答他并不吃惊,更不气恼,反而有些欣慰,难得这小子对自己一片忠心,毫不隐瞒所作所为。

    “哦,那你为何要放跑他,你不知道他是煽动罢工的要犯么?”吴佩孚淡然道,随手翻着桌的一本,但心思完全不在。

    陈子锟朗声道:“大帅,实不相瞒,赵大海是我结义兄长,我们曾发下誓言同生共死,我实不忍心他被枪毙,所以出此下策,一人做事一人当,请大帅责罚。”

    吴佩孚哼了一声,起身倒背着手在屋里踱了几步,道:“你就在这儿跪着。”说罢一挑门帘,走了。

    陈子锟在房中长跪不起,直到天明。

    ……

    一场祸事就这样轻描淡写的化险为夷了,陈子锟预料中的军法审判也没出现,跪了一夜就当是惩罚了,不过事情绝没有就此罢休。

    旧历年越来越近了,京汉铁路大罢工也被强力镇压下去,铁路恢复了畅通,吴佩孚心情大好,邀来首席幕僚白坚武在花园里下棋饮酒赏雪。

    白坚武察言观色,见吴大帅眉宇间有一丝忧虑,便道:“大帅有何心事,不妨一吐为快。”

    吴佩孚也不瞒他,将陈子锟私自放走赤色分子一事娓娓道来,白坚武听了哈哈大笑,道:“玉帅何需多虑,这不是一出活生生的华容道么。”

    一语惊醒梦中人,对于华容道的典故,吴佩孚自然是耳熟能详,关云长义薄云天,赤壁之战中私自放走了曹孟德,但此事不但丝毫无损关公的名声,反而更加彰显他的义气。

    “如此有情有义之人,玉帅用着也放心啊,反倒是那些翻脸无情的宵小之辈,才需要提防才是。”白坚武呵呵笑道。

    吴佩孚眉毛一扬,郁郁不欢之色一扫而空,道:“坚武深知吾心啊。”

    白坚武又道:“不过,此子确实还需一番历练。”

    “如何历练?”吴佩孚有些纳闷,陈子锟当过最低级的大头兵,又曾出洋留学,难道历练的还不够。

    白坚武道:“需要磨掉一些棱角才堪大用。”

    “难道在参谋处供职不是历练?”

    “参谋处远远不够。”

    “那?”

    白坚武淡然一笑,说出三个字来:“陆军部。”

    吴佩孚抚掌大笑,陆军部可谓磨砺年轻人的好地方,那儿充斥着食古不化的老学究和眼高于顶的留学生,军政大事又轮不到他们管,每天除了喝茶看报,就只剩下勾心斗角了,把陈子锟派去坐几天办公室,磨磨他的性子倒是个合适的地方。

    于是,陈子锟在参谋处的椅子还没坐热,就被一纸调令派到陆军部任职去了,正巧旧历年快到了,吴佩孚准了他一个月的假期,提前十天就踏了北之路。

    ……

    重回北京,站在人潮涌动的京汉路正阳门西车站门口,陈子锟感慨万千,四年前他初到北京之时,还是个怀揣利刃身穿老羊皮袄的愣头青,如今斗转星移,已经是堂堂的陆军校了。

    走出大门,一群洋车夫立刻凑了过来,热情的招呼道:“先生,要车么,我的车干净。”

    陈子锟微笑着扫视着他们,指着一个穿着“紫光”号坎的小伙子说:“就你了。”

    小伙子露出一口白牙,骄傲的笑了:“先生,您这眼力真没说的,我们紫光车厂的车,那是北京城头一号。”

    陈子锟笑笑没说什么,跟着车夫了车,道:“宣武门内头发胡同。”

    车夫拉起洋车,甩开两条腿跑起来,一边跑一边搭讪:“先生您是探亲还是访啊。”

    陈子锟笑而不答,到了胡同口,车夫问道:“您打算去哪一家?知道门牌号码么。”

    陈子锟道:“继续往前。”

    “往前可就到我们车厂了。”小伙子咕哝着继续往前拉,到了紫光车厂门口,陈子锟叫停了洋车,拿出一枚小洋抛过去,提起皮箱昂首阔步进了大门。

    薛宝庆正站在院子里,手拿一块干净毛巾擦车呢,忽听马靴敲击地面的声音,赶紧堆起笑脸准备应付,哪知道看到的却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大锟子身穿笔挺的毛料军装,脚蹬锃亮的高筒马靴,一手拿着大衣,一手拎着皮箱,笑吟吟的看着自己。

    宝庆愣了一下,随即扔掉毛巾,疾步前:“大锟子!”

    “宝庆。”陈子锟放下皮箱,一把抱住了宝庆。

    杏儿端着针线筐从内院出来,看到这副情景,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了:“大锟子,你可回来了。”

    刚才拉陈子锟的那位车夫站在门口,都看傻眼了,这位长官竟然是掌柜的老相识。

    正巧王栋梁拉车进来,那车夫便拉着他道:“老王哥,那是谁啊?”

    “这你都不认识啊,他就是咱们的大老板啊。”王栋梁道。

    “原来是陈大老板啊。”小车夫这回是真傻眼了,捏着那枚小洋喃喃自语道:“这钱我得留着。”

    陈子锟走的时候还是个小小的陆军少尉,现在却是堂堂校军官,可谓衣锦还乡,这两年北京城还算太平,去年的直奉大战,城里都听见隆隆的炮声了,家家户户吓得要死,哪知道没几天消息传来,吴大帅打赢了,世道太平,车厂的生意就好做,再加宝庆为人厚道,生意做的风生水起,现在紫光的名头已经在北京城打响了,下下足有一百多辆洋车。

    两年未见,兄弟们之间有千言万语要说,一时间却不知从何开口,宝庆嘴笨,兴奋的直搓手,笑的合不拢嘴,杏儿心细,拿烟倒茶,端出糕点零嘴请陈子锟吃,王大妈听说陈子锟回来了,颠颠的跑来看,下下打量一番,这才噙着泪水说:“高了,壮了,这两年大妈可担心死了。”

    杏儿笑道:“每逢初一十五,王大妈都要烧香拜佛,请神仙保佑你平安呢。”

    忽然门口出现一个瘦高的身影,穿着藏青色的学生装,戴着学生帽。面容似曾相识,似乎不好意思进来,杏儿招手道:“傻站着干啥,快来见见锟子哥。”

    陈子锟笑道:“这是果儿,两年没见成大人了,有十八了?”

    果儿红着脸点点头:“过了年就十八。”声音有些沙哑,正是青春期变声阶段特有的嗓音。

    陈子锟忽然想到陈三皮,便问道:“你爹呢?”

    杏儿撇嘴道:“现在仗着女婿有钱了,人家也得瑟起来了,整天在天桥儿,不是澡就是听戏,不过好歹是不再耍钱了。”

    “干娘呢,身体还好么?”陈子锟可没忘了自己还认过这门亲戚。

    杏儿道:“娘身子骨好得很,她今天回柳树胡同送节礼去了,那些老邻居还都来往着。”

    陈子锟道:“对了,大海哥有没有回北京。”

    一阵沉默,宝庆开口道:“大海哥在河南犯了事,被官府通缉,警察厅的许队长还特地来问过话,听说犯得是杀头的死罪,这年是没法回家过了。”

    一直腼腆的坐在旁边不言语的果儿忽然说话了:“大海哥没犯罪,建立工会,组织罢工,那是工人应该享有的权利,当局未经审判,就在汉口枪毙数十名工人,这才是犯罪!”

    果儿这番话可把大家吓了一跳,杏儿赶紧道:“少胡咧咧,在家乱说也就罢了,出了家门可不敢乱说话。”

    陈子锟收敛了笑容,盯着果儿问道:“这些话是谁教给你的?”

    他一身军装,不怒自威,果儿竟然毫无惧色,道:“没有谁教给我,是我自个儿看报纸知道的。”

    陈子锟继续盯着果儿,一言不发,屋子里的气氛变得寒冷起来,杏儿和宝庆面面相觑,都有些害怕,杏儿更是劝道:“那啥,小孩子不懂事瞎说的,大锟子你别当真。”

    忽然,陈子锟哈哈大笑起来,拍着果儿的肩膀说:“小子,有胆量,也有自己的看法,不错不错。”说着拿出一支金光闪闪的钢笔塞在果儿学生装的口袋里道:“这只派克金笔是我从美国带来的,你拿着好好学习,记住,永远不要人云亦云,要坚持自己的想法。”

    宝庆和杏儿两人如释重负的对视了一眼,长长吁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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