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赵僻尘早就动了归隐的念头,现在是电报铁路加快枪的时代,镖局早就成了过时的玩意,教几个徒弟也只是为了怀念当初的风光岁月而已。

    这回败给了于占魁,归隐的念头更盛,他终于承认自己老了。

    赵家在宣武门内头发胡同有个宅子,院子不算大,三进,空着也是空着,听说陈子锟在找房子,索性托人带话过去,便宜点租给他,租金没多要,一个月才五块钱,其实这里面也含着感谢的意思,毕竟是陈子锟打败了于占魁,好歹替老爷子挽回一点面子。

    赵老镖师说走就走,没和他们打照面,自己打了个包袱当天就雇了驴车回保定府了,一所大宅子留给了陈子锟。

    陈子锟来到自己的新宅子,抬眼一看,如意门的油漆都剥落了,铜制的门环暗淡无光,屋檐几根枯黄的蒿草随风舞动,墙缝里污黑,想必夏天肯定长满苔藓。

    拿出钥匙投开铜锁,进去溜达了一圈,宅子虽然破败不堪,但是正儿八经的四合院,街门、照壁、倒座房、垂花门,三开间的正房,厢房,两边的月亮门,佣人老妈子住的后罩房,样样俱全,连家具都是现成的,一水的黄花梨家具彰显着镖局全盛时期的辉煌。

    房子不错,陈子锟当即就带着自己的家当搬了进来,刚来北京的时候,他的全部财产只有五十块钱,一身衣服,一把刀,现在已经扩充到了四辆洋车、一所宅院,虽然只是租来的房子,好歹也算是自己的家了。

    前院当车厂,倒座房存车,还能给车夫当宿舍,后宅住人,正房厢房一共九间屋,打着滚住都富裕,陈子锟让小顺子和宝庆都搬来一块儿住,省的住在外城来来回回的也麻烦,遇到关城门就得耽误事。

    小顺子在六国饭店班,宝庆在花旗诊所拉包月,住两个地方都在内城,住头发胡同再合适不过了,小顺子乐颠颠的也搬了进来,

    陈子锟在大街捡的那个老妇人也跟着住了进来,老妇人姓王,大家都喊她王大妈,她在北京举目无亲,陈子锟就是她唯一的依靠,按陈子锟的说法,让她住正房东屋,可她打死都不答应,说那是家里长辈住的地方,自己住后罩房就行,这里挨着厨房,平时照顾大家吃喝也方便。

    “大锟子真厉害,不花一分钱,找了个勤快的老妈子。”小顺子私下里这样说。

    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在忙着置办年货,陈子锟孤身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可是年都要过的,他一个单身汉哪会办年货,里里外外都是杏儿帮着张罗的。

    自打紫光车厂开张以来,大杂院的邻居就经常过来帮衬,买菜做饭,洗衣服扫地,都是他们在操持,其中杏儿来的最勤,她脸的伤疤本来就浅,用斯坦利医生的外国药敷过之后,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整天在紫光车厂里忙乎,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老板的媳妇呢。

    宝庆听说这事儿,心里酸酸的,抽空就跑过来一趟,帮着杏儿干活,顺便唠嗑,可杏儿最爱唠的就是大锟子怎么怎么着,把个宝庆伤心的不行。

    陈子锟可不知道这些,他每天拉着车在城里乱跑,有空了就去林宅门口蹲守,遗憾的是从来没遇到过林文静。

    没几天工夫,北京城的大街小巷就被陈子锟逛遍了,兴许有个别偏僻的小胡同不认识,但主要街道都熟悉了,拉车的时候不再需要让客人指路了。

    年二十九傍晚六点钟,陈子锟拉着车回到了车厂交班,杏儿告诉他:“有个老头等你半天,刚走。留下这个。”

    说着拿出一张名片,面就三个字:杜心武。

    陈子锟翻来覆去看着这张名片,嘀咕道:“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怎么不留住他。”

    “我们留他吃饭,他就走了,说是改日再来拜访。”杏儿说。

    桌的饭菜已经摆好,白菜炒肉丝,贴饼子,棒子面粥,饥肠辘辘的陈子锟坐在桌旁大吃起来,杏儿缝补着衣服,柔声细语的说道:“别噎着,没人和你抢。”

    “杏儿,你也吃啊。”陈子锟咬着贴饼子说道。

    “我吃过了。”杏儿用牙咬断线头,脸红了红,问道:“大锟子,你啥时候成家啊?”

    “成啥家,我这不有家么。”

    “傻样,不是那个家,是问你啥时候娶媳妇。”

    “媳妇”陈子锟放下碗,脑海中浮现出林文静圆圆的脸蛋来。

    见他一副发呆的样子,杏儿的脸更红了,烛光摇曳,陈子锟这个笨家伙竟然没注意到。

    “我想娶一个……”陈子锟拿着筷子望着天。

    杏儿的眼睛殷切的看着他,呼吸都急促起来。

    “娶一个女学生。”陈子锟咂咂嘴,又端起了碗大吃起来。

    “我走了。”杏儿把还没缝补好的衣服一丢,起身就走。

    “这是咋的了?”陈子锟瞪着两只无辜的眼睛。

    杏儿匆匆走出二门,正遇到宝庆进来,两人擦肩而过。

    “杏儿,你咋了?”宝庆问道。

    “没事。”杏儿低着头走了。

    宝庆有心想跟过去问问,但是还有重要的事情和陈子锟说,只能恋恋不舍看了一眼杏儿苗条的背影,快步进了正房,看到陈子锟还在吃饭,急道:“你还有心思吃饭,咱的车让人家砸了。”

    “谁这么大胆子,敢砸我的车。”陈子锟把饭桌一推,拿起外套就出了门。

    发生冲突的地方就在车厂不远处,路边围着一堆人,紫色的洋车翻倒在地,铜喇叭瘪了,电石灯烂了,车帘子也被撕成了一条条的,自家的伙计王栋梁抱着头蹲在路边,一声不吭,鼻子里还往下滴着血。

    路横着一辆黑色的四轮汽车,车前灯的罩子碎了,引擎盖里冒着白烟,一个穿黑制服戴制帽的汽车夫打扮的汉子正骂骂咧咧的检查着汽车,车里隐隐还坐着一个人。

    陈子锟快步走来,搭眼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前揪住汽车夫的领子质问道:“车是你砸的?”

    汽车夫一瞪眼,毫无惧色:“撒手!”

    “啪!”一个大嘴巴先去了,把他打得原地转了三圈。

    陈子锟这才走到路边,问王栋梁:“伙计,你咋样?”

    “老板,我没事,就是车坏了,我对不住您。”王栋梁嗫嚅道。

    “咋回事?”

    “我也不知道咋回事,刚要拐弯,汽车就撞过来了,把咱的车半边轮子都撞坏了,那人下来就打我……”

    “他打你,你怎么不打他?”

    “我不敢。”

    王栋梁当然不敢和开汽车的人叫板,这年头汽车可是稀罕物,除了东交民巷的洋人坐,就是政府里的总长次长们和他们的家眷坐,那都是惹不起的达官贵人,平头百姓躲都来不及,又怎么敢对打。

    “你拐弯的时候打手势了么,汽车在你后面鸣笛了么?”陈子锟问。

    “怎么没打,我右转弯伸了手的,还按了铃铛,我没听见后面汽车喇叭响。”

    陈子锟冷笑一声,跑车这几天他可学了不少交通的规矩,这起车祸分明是汽车有责任,撞坏了自家的洋车还打人,这笔帐得好好和他们算。

    一转身,却发现一个妙龄少女站在自己面前,双手叉腰怒不可遏。

    “你是谁!敢打我家的汽车夫,我看你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

    虽然是在发飙,但是声音奶声奶气的,怎么看都觉得可爱,陈子锟忍不住笑了,双手抱着膀子,居高临下看着少女,讥讽道:“叫你家大人来和我说话。”

    少女更加恼怒,鼓着腮帮子吹着气,额头的刘海都被吹得飘拂起来,她个子矮,在陈子锟面前完全没有威势可言,一瞪眼又回到汽车里坐着了。

    警笛声响起,街面执勤的巡警终于来处理纠纷了,看到警察来到,少女又得瑟起来,跳出汽车喊道:“巡警,把这个人抓起来!他耽误我舞会迟到,还打我家的车夫!”

    巡警看了看汽车牌照,顿时堆起了笑脸:“姚小姐,您吉祥。”

    少女一昂头,骄傲的不搭理他。

    这边薛平顺也气喘吁吁的赶到了,看到这幅场面不禁一惊,他在北京地面当巡警十几年,什么事情都不明白,一看汽车牌照就知道是内阁高官用的。

    见到老同僚也到了,那巡警更加为难,凑过来低声道:“老薛,这事儿不好办,交通部姚次长家的车,惹不起啊,赔个礼赶紧把事儿平了,省得麻烦。”

    薛平顺心里一沉,交通部次长,那可是手握着大权的高官,他赶紧劝道:“大锟子,你忒莽撞了,咱们惹不起她啊,赶紧赔礼道歉。”

    陈子锟道:“应该是他们给咱赔礼道歉,赶舞会有多重要,竟然在大街横冲直撞,撞坏了别人的车,不但不赔礼,还打人,这种狗仗人势的东西,我陈子锟见一次打一次。”

    听他报出自己的名号,把巡警眼睛都直了:“您……您就是打败于占魁的锟爷?”

    “没错,我就是陈子锟。”

    “哎呀久仰。”巡警激动地不能自已。

    少女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情,显然她还是个孩子,并无太多社会的经验,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了,只好三十六计走为,对自家汽车夫招呼了一声:“阿福,咱们走。”

    “不许走。”陈子锟大喝一声,把少女吓得一哆嗦。

    “你你你,你要干什么?”

    “你们违反交通规则在先,撞坏我的车,打了我的人,简直岂有此理,我刚才已经教训了他,打人的事儿就算扯平了,赔我的车就行了。”

    “要要要,要多少钱?”

    见少女被自己吓得都有点结巴了,陈子锟也不好继续发飙,看看损坏的洋车,估算了一下,道:“赔五块钱。”

    少女似乎松了一口气,从钱包里抽了一张十元面值的交通银行票子递给巡警:“你给他,不用找了。”

    巡警陪着笑脸,把钞票转给了陈子锟。

    “我不占别人便宜,该多少就多少。”陈子锟掏出一张五元票子直接递到少女面前。

    少女不接,陈子锟直接抓住她的手,把票子塞进她柔荑里。

    “咱们走。”陈子锟带着薛平顺父子和王栋梁,拉着破车慢慢去了,背影在夕阳中格外高大。

    “简直就是土匪。”少女咬牙切齿着,等陈子锟走了,才敢把钞票丢到了地,想了想又捡了起来,恶狠狠地塞进了钱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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