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士英略有些浑浊的眸子瞪大了,陡然炯炯地看着他对面背负着双手的肖白图,似乎想确认方才那番话究竟是真是假。

    肖白图那淡淡的笑意中,有自信,有从容,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优越感。看了半晌,沉寂了半晌,马士英依旧没拿准主意。政治人物,一言一行都要谨小慎微,就更别提这种足以影响政治生命的重要决断了。他在思索,在考量,评估着利益得失。

    可不论他怎么想,也不可能现在就拿出主意了。

    又沉思了半晌,马士英从袖口里抽出一个精致的炭火炉,外头包着厚厚的棉布,轻笑一声:“肖副使,以后如何自然是以后的事。当下,老夫只有一个要求。”

    “请讲。”

    “放下武器……”

    没等马士英说完,肖白图已经大笑着连连摇头:“这不可能首辅阁下,你我都清楚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一开始就说,建议我们开诚布公地说……您觉着,要是我们没了武器,还能在这南京城里保存自身么?除非首辅阁下打算把我们全都扔进监狱。”

    “那倒不至于……尔等安全的事,自然有朝廷负责。”

    “说句老实话——”肖白图咂咂嘴:“——鉴于明朝现今的混乱状况,我们对明朝的公信力很没有信心。”

    “那就没办法了。”马士英好似无所谓地说:“今日若不将尔等缴械,老夫何以掩天下悠悠之口?”他盯着肖白图,轻描淡写地说:“肖副使不如回去与正使商量一下。今日之困局,唯有搁置争议,放下武器。尔等要相信,我大明还是有公道的。”

    肖白图越听越不对味,怎么感觉眼前的大明首辅马士英跟后世的官僚没什么区别?就连语气都差不多但他也知道,这已经是极限了。甭说马士英了,就算蛤蟆天子亲口说放过澳洲人,第二天那帮东林君子准保闹翻天。

    现在所纠结的不过是一个面子上的问题,而且他们早晚都得放下武器。惹了这么档子事儿,死了好些个人,要不拿出个姿态来,那可就真说不过去了。

    “好吧,我会跟邵正使商量。”

    马士英如同老狐狸一般笑了起来:“肖副使速去,不管成与不成,老夫都会在一炷香之后派人进去。”

    说完,马士英轻敲了敲轿门。两个护卫立刻挑开帘子,将马士英与肖白图搀下来。

    “松绑。”一声吩咐,一名护卫提着牛耳尖刀上来,三两下将肖白图松绑。

    马士英冲着肖白图一拱手:“请”而后招呼道:“温弼蒽”

    温弼蒽抖着一身甲叶子哗啦啦作响,三两步跑过来单膝跪在地上,垂首抱拳:“卑职在”

    “点香一炷香之后,你带人进去。若澳洲人上缴武器,尔等不可伤其分毫”

    “卑职得令”

    肖白图呲牙一笑。马士英这老狐狸,话里话外威胁意味再明显不过了。那留出的半截话,意思是要是自己一方老老实实的也就罢了,如若不然,绝对管杀不管埋啊。冲着马士英点点头,肖白图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回院子里。

    ……

    一把拉过肖白图,上下打量了一番,邵北笑着说:“你真幸运,看起来明朝人多少还保留了一些理智。”说着,他拍了拍肖白图的臂膀。

    后者吹了声口哨:“我早就说了,去年的霉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然后他将脑袋凑近:“有个好消息还有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虽然我已经厌倦了这个游戏,不过为了配合你……好吧,先听坏消息。”

    “你为什么不先听好消息?”奇怪地看了邵北一眼,肖白图说:“坏消息是,经过本人与明朝官僚的斡旋。明朝人承诺保护我们的安全,但我们必须要放下武器,并且配合明朝人进行一系列的调查。”

    “也就是说……明朝人要把我们统统丢尽监狱?”邵北疑惑地说。

    “我表述的有问题……因为你打乱了我的节奏。”肖白图挠了挠头:“确切的说,在我们交出武器之后,我们还会留在这个院子。然后外人别想进来,我们也别想出去。”

    “圈禁?”这似乎是满清的习俗……

    “没错,圈禁。”

    邵北点了点头。这完全在他的预想当中。虽然明朝人有礼遇外宾的传统,可仅仅是打肿脸充胖子的心理罢了。远远没到奴颜屈膝的地步,明末与清末,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末世……有那么一会儿,邵北甚至在想,如果现在换成是清末,又会是一番什么情景?保不齐在自己一方展示强大武力之后,‘老佛爷’一怒之下就得把惹了自己的家伙抄家灭族,甭管对错在谁

    摇摇头,将胡思乱想从脑子中赶走,邵北问:“那好消息呢?”

    肖白图得意地笑起来:“好消息是……”他刻意卖了半天的关子,直到意识到一炷香的时间可能并不太长,他才说:“我刚才谈判的对象是马士英,所以在他没改变主意之前,我们就是安全的。并且……”

    “你将我的计划中的诱饵丢出去了?”邵北迫不及待地问道,见肖白图点头之后,他又问:“对方什么反应?”

    “马士英是一个老狐狸,狡猾程度远远超过老吴。所以,他还算淡然。”说着,肖白图朝外头看了看,然后问身旁的人:“有谁能告诉我一炷香到底是多久么?因为马士英说了,只给我们一炷香的考虑时间,时间一到官兵就会进来。”

    他正说话的光景,只见外头人头攒动,一帮子明军穿过狭窄的门洞,而后在两侧列阵。前排举着高高的盾牌,后头有举着鸟铳的,墙头更是站着不少的弓箭手。

    “看起来时间到了。”肖白图咂咂嘴,然后看向邵北:“你觉着我们是放下武器投降,还是拼死一搏?”

    “我们有的选么?”邵北摊摊手:“起码我还没活够。”叹息一声,他冲着所有人喊道:“所有人,放下武器。所有武器毛远,列队集合。”

    埋伏在各处的士兵慢悠悠地走出来,而后极不情愿地将手中心爱的武器仍在地上。步枪、狙击枪、散弹枪,还有不少的手枪。有年轻的小伙子,紧紧攥着枪杆,好一通咬牙切齿,这才轻轻地将步枪戳在地上,而后倒退着进入队伍。

    邵北站在所有人的前面,目光扫过每一个人:“能做的我们都做了,而且我们做的很好如果我们运气足够好,我会亲自向决策组递交申请,为每一个人都申请一枚勋章。”冲着大多数人依旧神情倔强的士兵点点头,邵北转过身,与肖白图并排,低声说道:“以前我们总是当棋手,现在却只能当一枚棋子。”

    “知道我怎么想么?”肖白图说:“把良心留给自己,把命运交给上帝”瞥了邵北一眼:“放心,我依旧是唯物主义者,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甲叶声阵阵,明军缓缓推进,停在十步开外。一身甲胄的温弼蒽越众而出,随手捡起一支步枪,掂量了一下:“还算识时务……你们就是用这烧火棍杀人的?”

    “我劝你最好小心放下。”肖白图毫不客气地说:“弄坏了……你赔不起”

    温弼蒽不屑地瞥了肖白图一眼,点了几个人:“将这些烧火棍给马阁老送过去。其他人,给我搜”

    “得令”

    一声齐整的答应,上来十来个士兵,抱着各式武器小跑着出去了。分出来百十号人,挑着火把灯笼,将小小的院落搜了个底朝天。而更多的士兵,则谨慎地将澳洲人围在了院子当中……外头的尸体说明了一切,天知道这些澳洲人还有没有什么杀手锏。

    邵北与肖白图迎着雪花戳在院子里,就瞧着一帮子明军跟那儿抄家……还真是抄家啊。但凡是有抽屉的一律打开,打不开的直接用兵器撬开,什么锅碗瓢盆的,全都扔在地上。没一会儿的功夫,这不大的院子,除了房子没倒之外,已经破败一片。

    更别提那些明军顺手牵羊了。当然,大件物什明军不敢明目张胆的拿,可那些小件的这帮子人就没那么客气了。拿起来往怀里一揣,而后一个个臃肿着身体挪了出来。

    瞧着有个明军怀里鼓鼓囊囊,人没到一股劣质香水味儿扑面而来,最可气的是这厮还冲着自己咧嘴笑。肖白图这个气啊“他**的,等这档子事儿过去了,老子一定要拉清单。吃了老子的给老子吐出来,拿了老子的给老子送回来”

    邵北:“……”

    与此同时,院落之外。马士英站在一堆武器旁边,抄起一件左轮手枪来回比划着。内阁首辅刻下再不复古井不波的架势,反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些奇形怪状的武器。他还特意叫了一名懂火器的小校过来品评。

    那小校急得抓耳挠腮,这会儿脑门子上全是汗,好半天才哭丧着脸说:“阁老……小的,小的实在不知如何使用。”

    “恩?”

    “阁老恕罪,阁老息怒。不怪小的,实在是,这些火器小的都没见过啊。”

    士英点点头,然后摆摆手。那小校立刻屁滚尿流地跑了。

    待那小校走远了,马士英负手而立:“严放”

    “老爷”一个四十出头的管家哈着腰定在马士英身后。

    随手一指地上的武器:“这朝廷里,可有精熟火器的?”

    管家严放沉吟了一下,低声在马士英耳边说了一个名字。

    “他?”马士英疑惑了一下,随即苦笑道:“也罢,便将地上的火器,每样择两件选送过去。”

    “老爷,这会儿都二更天了。且那人素来仇视老爷,小的贸贸然去,岂不是会被乱棍打出来?”

    马士英摇头笑道:“断然不会。我猜,那人说不得还要留你吃夜宵哩。严放,你好生盯着,待其研究透彻,立刻回报。”

    “是。”

    ……

    自古京城多怪事。但凡是京城,作为一个国家的政治、经济乃至信息中心,消息传递的速度总是远超其他地方。鸿胪寺出了这么档子事儿,又是开枪又是爆炸的,还死了百多号人。这么大的动静,怎么可能瞒得住?

    小民百姓的,可能要不了第二天就会知晓一二。而那些掌握实权的权贵,抑或正在谋划着掌握实权的家伙,鼻子比狗还要灵鸿胪寺的事儿刚刚处置完毕,已经有有心人将这条消息传到了几乎每一个关心此事的人耳朵里。

    南京城的一角。已是二更天,可小楼的顶层依旧灯火通明。窗子上映着两个剪影,依稀辨认出是一男一女,正手执棋子对弈着。

    啪的一声,棋子落下。一副棋局,正杀到难分难解、如火如荼的时刻。盘面上两条大龙翻滚着绞杀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四角却落子寥寥。

    手执黑子的钱谦益皱着眉头,举棋不定。他明明是领先着一手,却偏偏好似已经输了的样子,异常愁苦。而在他对面,则是一俏佳人。只是这女子大半的心思都放在了钱谦益身上,好似下棋是可有可无的事一般。

    好半天,钱谦益将棋子缓缓落下,而后长出一口气:“不服老不行啊……”

    “牧斋……”那俏佳人关切地说了一嘴。

    钱谦益摆摆手:“如今我钱某人,在士林之中名誉尽毁。外界纷传,说我钱某人是接了夫人之力,才搭上这礼部尚书之职。”

    那女子正是钱谦益的小妾柳如是。但见柳如是微笑着宽慰道:“外界如何说,便让其说去。燕雀怎知鸿鹄之志?如今朝局动荡,马、阮二人如日中天,刻下自当隐忍一二。待相公来日趁势除此二人,但看外界又如何分说?”

    “你呀……”钱谦益笑着点了点柳如是。

    正这个光景,外头急吼吼跑进来一个下人,附耳在钱谦益耳边说了一些什么。钱谦益顿时双目闪过兴奋的神采,腾的一下站起身:“此事当真?”

    “老爷,千真万确小人亲眼所见。”

    “好,好,好”钱谦益踱着步子连道了三声好。而后猛地一拍巴掌:“此番便是扳不倒,也要卸掉其一条臂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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