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湛霄已走了近一个月,前方战报频传,所幸皆是顺利的消息。归旋暂且放下心来,可紧接着发生的一件事情又让她的心再度悬了起来。

    这段时间廖夫人本已病体好转精神气色大有起色,可谁知这几日忽又急转直下,并有一发不可挡之势。侯府遍请京城名医皆药石不灵,眼看着廖夫人一日虚弱过一日,已有大去之像。侯府上下一片忧心忡忡,幸得这时有人探得消息,6老神医这两日就要回京。靖安侯闻讯大喜过望立刻差人去等。结果老神医方进城门便被人拦住,马不停蹄迎进侯府。

    这位老神医身形清瘦,一身粗布衣衫上打满补丁,形容落拓风尘仆仆。归旋一见他便拜倒在地:“归旋见过6老神医。”

    多年前湛霄曾请他医治过她和李尘。若不是他妙手回春,李大哥说不定便落下了残疾。

    6神医伸手将她扶起,“少夫人不用多礼,赶紧带我去看看老夫人吧。”

    靖安侯和归旋一起将6神医迎进内室,有婢女掀开幔帐,只见廖夫人面色晦暗灰败,人虽醒着却精神萎靡。

    6神医看着廖夫人沉吟不语。

    安侯问:“神医看内子情形如何?”

    6神医道:“我且切切脉吧。”

    婢子上前小心扶出廖夫人的一支手腕放在一个脉枕之上,然后在手腕上盖上一层薄薄的丝巾。

    老神医凝神诊脉。

    室内静得落针可闻,归旋心下焦虑,偏头却只见靖安侯静静观之眉目无波。

    过了半刻,6神医收回手道:“我先给她施针一试。”

    靖安侯波澜不惊的脸上不禁露出一丝喜色,6神医号称圣针,既然他肯给她施针,那必是有救了!

    众人且退,只留归旋一人在旁伺候,6神医静心用针,过了半个时辰,他走了出来,提笔开了一剂方子,嘱人立刻抓来煎服。

    靖安侯拱手称谢。

    6神医摆手道:“不忙,我今日的针用得较重,能不能熬过去还要看夫人晚上的情形。”

    然后又有一番嘱咐,当日便在侯府客房住下。

    是夜,廖夫人浑身忽出了一身的汗,靖安侯依照神医的嘱托替她擦洗喂水,如此半宿,到了下半夜才止住了汗。靖安侯令人送进干爽的衣物,廖夫人忽言:“肚子有些饿。”

    靖安侯不由一喜,立刻让人送了些易于消化的米粥和小菜来。

    廖夫人在婢女的服侍下进了半碗,又用香片漱了口倒头睡下。

    第二日,快到午时廖夫人方醒,等在外间的归旋立刻进来见她,只见她面色依然苍白,却没了昨日那层晦暗死灰之色。

    接下来几日,6神医每日来替她施针,如此过了七八日,廖夫人气色渐好,饮食恢复,人也能慢慢下床走动走动了。

    众人不禁欣喜,6神医却私下对靖安侯道:“尊夫人的病只是暂时挡住了。廖夫人沉疴已久,正气亏耗殆尽,如今已如中空之木,表面上虽还有其形,但一有外邪侵袭随时可能断折。”

    靖安侯神色微变,急问:“神医有何良策?”

    “这个只能慢慢调养固本,若能顺利调养个一、两年或可有起色,若半年之内再次发病,只怕任谁也无力回天。”

    靖安侯拱手道:“还请神医多费心力。”

    6神医摇了摇头,“扶元怯疾的方子我已经开下了,只需按时服药即可,其他也只能全凭造化。京城冬季干燥阴冷,对夫人的病体实在大为不利,夫人伤的是心肺,若是寻一个温怡清爽的地方好生调养,把这个冬天熬过去,应当会渐有好转。”

    靖安侯沉吟片刻,对6神医道:“多谢神医指点。”

    6神医随后又请人将正在照顾廖夫人的归旋请来一见。

    归旋连忙赶出来6神医所住的竹枝轩,见到他弯腰福礼,“6神医安好。”

    6神医问:“少夫人可还记得老朽?”

    归旋道:“神医救命之恩阿旋没齿不忘。”

    6神医一笑:“少夫人言重了,楚帅乃我平生第一敬重之人,当年你叫我6伯伯,现在也还是叫我一声伯伯吧。”

    归旋眼眶微红,垂头道:“6伯伯。”

    6神医微微叹了口气,“你且伸手,我为你诊诊脉。”

    归旋忙将手腕抬起,6神医三指搭在她脉搏处凝神诊脉,过了片刻收回手从袖中取出一个盒子递给她,“我与少候七年之约将近,你的病我已有些眉目。这里有一盒药,你每日服下一丸,半年之后我会在过府再为你诊脉看看疗效。”

    归旋握紧药盒跪倒在地,低头哽咽道:“多谢6伯伯。”

    6神医扶起她道:“有些事情无需太过忧虑,肝气郁结对你身体更是不利,我看你面相不是子嗣福薄之人,一切随缘且放宽心。”

    归旋点头道:“阿旋知晓。”

    ***

    第二日,6神医离府。

    接下来的时日归旋每日尽心侍奉汤药,廖夫人身体渐好。这一天,廖夫人觉着身子有了些气力,便让婢子们出去,自己在房里试着练了段五禽戏。

    正练着,靖安侯忽推门进来见她模样不禁一楞,过了片刻,微笑颔首道:“五禽戏?甚好。”

    廖夫人倒有些尴尬,说;“这是阿旋逼问学的,以往她每天逼我练,结果病了这么些时日没活动,自个倒有些不习惯了。”

    靖安侯看着妻子虽在病中却微微发亮的眸子,默然片刻,道:“之仪,你且坐下,我有一事与你商量。”

    廖夫人微微一怔,“何事?”

    靖安侯道:“6神医走时说京城的天气对你身体调养不利于,我想将你送到岳宁那边的别庄去养病,你看如何?”

    这几天他一直在犹豫这个事情,不送她过去,怕她熬不过这个冬天,若送她过去又担心舟车劳顿,她路上便熬不住了。

    廖夫人听他这么说心里不禁一沉,过了片刻,渐渐想明了,如非十分必要,如非迫不得已,他肯定不会让她辗转辛苦跑那么远。

    去,或许是速死,或许能再苟延残喘一段时日,

    不去,应该只能是等死了。

    她说:“我去。”

    靖安侯猛然闭上眼睛。

    廖夫人笑了起来,成婚几十年她何曾见过他这般神色?“涤生,我若能回来,也教教你这五禽戏。旋儿说常练此拳可长命百岁,百岁我就不想了,但愿能多活些时日与你一起含饴弄孙。”

    靖安侯长久不言。

    而今湛霄怀王皆在前线,朝中正是多事之秋,无论如何他必须得坐镇京中。

    这一别,这一去,或许便是死别。

    “之仪……”仅说两字,便顿住了。

    廖夫人看着丈夫,和缓温柔地笑了起来,“若是对不起便不用说了,等我回来你再答应我一事算是赔罪便成。”

    慕涤生缓缓抱住她,道:“好。”

    他这一刻的心跳与平素沉稳有力的心跳不同,

    虽然她这辈子有许多遗憾和错过,不过有他这一刻的心乱如麻也算是……算是还不错。

    ***

    既然已经打定主意,那便要趁着天气晴好早些出发。

    廖夫人又修养了七八日,府内别庄的事情都收拾的清楚了,归旋便带着书卿、可人、月晏以及众奴婢、护卫,一行两百余人浩浩荡荡护送着廖夫人启程。

    车上的廖夫人回首看了一眼侯府前那个苍松般屹立挺拔的身影,想起以往的无数次都是她站在那个位置送别他,这一次,终于是他站在了那个位置。

    是死别吗?

    谁知道呢。

    她这一生顺风顺水,从来没争过什么,也无需她去争些什么。

    不过这一次,她想和她的命争一争。

    ***

    他们这一路主要走水路,归旋早就派了人先行打点,行程安排的周到顺利。她们用了两艘楼船,走得都是繁华闹市,若是廖夫人有不适之感,随时便准备停船靠岸。所幸这一路江阔水平,行程十分顺利。

    如此行了五、六天便到了岳宁。此处地处南方,环境优美、气候温暖,慕府的别院在岳宁以西,庄后远远可见峰岫峣嶷、云林森渺的南岳山,三、五农舍徘徊在半山之上,一眼望去犹如一幅淡雅悠远世外之境。

    归旋心道:若是以后和湛霄归隐后便在这里住下也甚为不错。

    别庄的管家早就收到消息知道夫人和少夫人要来,这别庄内外早已收拾得妥妥当当干干净净。归旋扶着廖夫人下车,管家何嬷嬷立时带着十余个看守别院的奴婢走上前来齐齐行礼:“夫人、少夫人万安。”

    归旋略点了点头,“起身吧。”

    接着便扶廖夫人进去。只见这别院之内楼阁精雅,白溪盘桓,翠丝披拂,四笼碧烟,景致果然十分宜人。归旋暗暗点了点头,服侍廖夫人到主院住下,自己住在了西苑。

    当晚,归旋召管事刘婆子问了问话便睡下,舟车辗转几日这一觉睡得甚香。

    一觉醒来,便去看廖夫人,只见她精神也还不错,婆媳俩说说笑笑进了早膳。回房之后,归旋便修书两封,一封是给老侯爷保平安,一封写给湛霄的。

    搁下了笔,归旋推开窗户大喊一声:“月晏——”

    下一瞬,那个冰山脸便面无表情地出现在窗前。

    归旋伸手将信递给他,笑眯眯道:“劳驾。”

    月晏瞟了她一眼,没有表情地接过信消失。

    归旋施施然关上窗,自笑道:“真是越来越好用了。”

    如此过去几日,归旋很快适应了别院安逸的生活。

    这一日,她陪廖夫人吃了晚饭,又说了会话便辞别婆婆起身回往自己的西苑。

    这别院分作内外两层,护卫男丁皆住在外院,女眷奴婢住在内院,归旋在这别院之内想清闲自在一阵,便也没如在侯府时随身总带着侍女。

    这时晚霞已经落山,天色将黑未黑,庭院之内分外幽静。天边一弯的弦月初升,过了会便被飘来的云彩遮住。

    天色全黑了。

    不知为何,孤身行走的归旋突觉这白日玲珑秀逸的庭院此刻变得有些阴森,她顿了顿往回走,忽见前面有一个提着灯笼的青衣婢子,身段窈窕满头青丝,归旋扬声道:“前面的,等一等——”

    那婢子身形顿了顿,缓缓回过头来,灯光照亮她幽暗夜色下那张清秀的容颜,她对着归旋微微一笑,款款低福,轻语柔声道:“少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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