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的傍晚……

    昏沉沉的寂夜浓云涌动,月亮在云层深处艰难地爬行,而从云层缝间洒下一缕惨淡的清辉。朦胧的月色中,一座木制的牌楼巍巍耸立,气势挺拔。凭借月霞,朦胧可辨牌楼横匾上苏东坡的手迹:济州通衢。

    此地静悄悄地,连个人影也不曾有。唯有牌楼右侧的那只石狮子巍然不动底端坐在石墩上,面对着滚滚东逝的古黄河。它身上的大石上刻着四个汉隶:神州古狮。

    一个灰色的人影顺着古黄河大堤匆匆而来,其脚步轻快地就到了牌楼下,略略顿了一下。这时夜风送过来一阵“叮叮当、叮叮当、叮叮当叮叮当”的金属敲击声。他知道这是铁匠在打铁时用手锤敲打钢砧时发出的声响,如此清脆、激越、富有节奏,亦如一曲雄壮的音符给人以自信和坚强、撼人心魄!他不由得振奋起来,脚步更加轻快,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

    一道土坡成了城里和城外的界限,据说这是一截坏了的古城墙。砖被人拆去盖了房屋,剩下的土久经岁月形成了一道自然土坡。破内是一个交易场,是一些小商贩的集中地,街旁居住的全都是些穷混的人。

    灰色的人影走进夜间市场。这时昏暗的灯光折吐着晕黄色的影子,窄窄的石板路面上凌乱底摆着做小生意的摊子。一个淮南老者勒着粗布围裙,双手扶着一个用棉花包裹的大瓦壶,高喊着:“油茶来!油茶!”有人走到他跟前,他便用双手把大瓦壶前后摇晃一下,随后倒出一碗香喷喷的油茶,双手捧给来客。

    一个少年蹲在地上,面前置有一个小火炉。他不停地摇动着架在火上的装满白果的小铁笼,口中吆喝着:“烤白果,谁吃烤白果!”

    做各种小生意的人在参差不齐地呼喊叫卖着,间或各种油灯飘忽不定地闪动着,然而买主不多,只有稀稀落落几个穷混的人在来回晃动着。在如此吵杂的声音中,“叮叮当、叮叮当”的声音显得愈有几份响亮、几许悦耳,犹如波纹一般,荡漾着压倒周围的一切声音,向夜的深处传去。

    灰色的人影始终象磁石般准确地被吸引着朝传来打铁声音的地方走去。他脚步轻捷地在小摊中穿行,对小商贩热情的招呼充耳不闻。在昏弱的光线下,看得出他是四十余岁上下,面孔微瘦,双目有神,瘦高的个子,身披一件灰布长袍,戴着一定深黑色挂面纱的圆帽,脚穿一双黑色便鞋。他急匆匆地走着,终于来到了声音传出来的地方。

    “赵记”铁铺座落在牌楼市场的一角,两间陈旧的房屋、土墙上抹了块白石灰,写着:赵记铁铺。这是个老字号,约有上百年的历史,是个远近闻名的铁匠铺。

    铁匠活向来有黑话红话之分,可是这赵记铁铺既不是黑活也不是红活,他是以刃子活出名的,是祖传的手艺。刃子活主要指兵器,刀、枪、剑、戟、鞭、锏、斧、锤等十八般兵器是他的拿手绝活儿。锻出来的兵器不仅称手如意,而且锋利无比,特别是火口好,有软有硬,不卷不断。赵记铁铺以锻打兵器为主,兼有一些木匠工具,加上掌柜的赵乾性情豪爽好交朋友,所以远近闻名。

    今日虽然已到晚上,可赵记铁铺的门依旧大开着,闪出火红的灯光,“叮叮当当”的声音正是从这里传出。通连在一起的工间铺面,中间冲门一个烘炉。炉中炭火熊熊,一根长长的剑坯安然地躺在火中。

    炉旁安放着一架钢砧。花甲之年的赵铁匠左手握着一柄铁钳,右手拿着一把手锤,用一个栽锤的姿势,倒放在钢砧上。他的右眼瞪在钢砧下边的木座上,身体微微向前倾斜压在自己的腿上,两眼注视着炉火中的长剑。红红的火光映照着他宽大的脸膀,汗水正沿着岁月犁下的深沟向下流淌,神情专注,像一尊伏虎罗汉。

    他的前面站着他的徒弟——未来的女婿凌风。凌风是一个山一般的壮汉。高个子、宽肩。虽时近初冬,却依旧光着上身,只用一根软带紧紧地勒在腰间,丁字步站着,左手倒提一柄十八斤重大铁锤。跳动的炉火映着满身汗水的肌肤像是抹了油一般,腹部、胸部和两臂上凸起的铁疙瘩似的块块肌肉展现了雄性的健美。此刻他正透过火焰看着他的师妹——未婚妻赵紫玉。

    紫玉今年二十岁,是赵乾的独生女儿,出落得一表人材。她坐在那里,穿着棉灰土布做的对襟夹袄,勒着一碎兰花土布围裙,柔美的身段和高耸的前胸唤发着青春的风韵。她一俯一仰地拉着大风箱,随着“啪哒、啪哒”的声响,火苗一寸寸地窜起,炉火映红她俊美的面庞,像一株盛开的荷花。她面流着汗,眼含着笑看着他的师哥。那英俊的脸、忠厚的性格和强健的体魄无时无刻不在温暖着她少女的情怀。

    火越烧越旺,逐渐由红变黄、由黄变亮,最后达到了白炽。那睡在炉火中的长剑也随着火焰一起变幻着颜色。

    赵铁匠用钳子夹着剑柄,把剑翻了个身继续灼烧。他边翻边道:“风儿、玉儿,你们听着,这刃子活对火的要求是最当紧的,丝毫马虎不得。尤其是这最后一次整形,不管火大还是火小都会前功尽弃,一定要烧透、烧好。”

    凌风和紫玉一边听着一边点头。赵铁匠又接着道:“今日干完这趟活计就不干了。明儿简单地准备一番,后天把你们俩的事儿办了,也完了爹一桩心事”。

    紫玉的脸不知是被炉火映照还是出于羞涩,蓦地一下子红了,丰腴的面颊像两朵绯红的云,她娇羞地低下了头。

    凌风咧开嘴,憨厚地笑着,心中充满了甜蜜。

    赵铁匠谁都没看,只是把手中的剑坯在火中来回**着。火越烧越白,剑坯在火中白灿灿地,剑身上像出了一层汗。够火候了,赵乾神速地从火中抽出剑坯,随即扬起右手中的小锤在铁砧上“当当”敲了两个响锤。

    凌风打了一个激凌,立即操起大锤,怀中抱月的姿势,按着师傅手锤指点的方位,沿着剑的偏锋,一锤锤地排了下来……

    赵乾敲着响锤附和着,大锤和小锤轮番地敲打着剑坯和钢砧,发出“叮叮当、叮叮当,叮叮当当叮叮当”的声音,伴着四溅的火花,令人心醉。

    紫雨扶着风箱,出神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是这个世上她最亲的人,一个是父亲,一个是丈夫。她觉得她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因为世上最好的两个人都属于她。紫玉对于父亲的感情特别深厚,母亲的早逝使她对于父亲有着特别的依赖,多么慈祥的老人,比母亲还要慈祥。还有凌风,这个像亲哥哥一样的师兄,平时不论干什么都让着她,护着她,是那样亲,那样疼,那样爱。“我的好哥哥!”她在心中默默地喊了一声,脸上又泛起了微微的红晕。

    这是一个多么幸福和睦的三口之家。明日,不,后日,就要成为真正的一家了。当然和那些富家小姐相比,她没有丰厚的嫁妆,没有金银珠宝作聘礼,甚至婚礼也没有人家热闹繁忙……但是她觉得很踏实,很满足。因为她得到的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是一辈子也用不完的父女之情和夫妻之爱。她陶醉了!眼前的一切都在神秘地变化着着,那铿锵的锻打声和飞溅的火花成了高亢的迎亲喜乐和阵阵爆竹。她在想象着在唢呐和笙管合奏的《百鸟朝凤》中,凌风这个强健的男子汉怎样用宽大的手去揭开她头上的蒙面红绸……

    门口不知何时聚满了人,有卖油茶的淮南老者,烤白果的少年人……他们都被这精湛的技艺吸引着,各尽其态地观看着。

    穿灰布长袍的人出现在人群中,他不露声色地注视着,嘴角挂着一丝笑意。

    一气呵成,赵铁匠用手捶在砧子上敲了一个急速的颤音“当当当……”随即把手锤平放在砧子上。凌风立即收锤,挺直了腰身。

    赵铁匠用手捶把微弯的剑身调直,随手放入炉内,朝着女儿:“见火!”

    紫玉点点头:“知道了。”

    随着响起了“啪哒、啪哒”的风箱声。炉火一跳一跳地窜起来,红光映红了屋内和众人的脸。

    赵乾这才看见门口围了这么多人,他含笑招呼着众人道:“各位请里边坐”。蓦地,他看见了灰衣人,急忙放下手中的工具,迎了上去。

    “韩镖头,快快请进”。

    韩岚双手抱拳,“赵师傅请了”。

    凌风搬了个凳子,冲韩岚道:“韩镖头请坐”。

    “好、好!多谢!”韩岚客气答道。他坐了下来,理了理灰色长袍,眼睛环顾四周含笑道:“天这么晚,还在干活,别累坏了身子,明天再干吧。”

    “哪里话,韩镖头讲好要今晚取货,老朽岂敢误事!”

    韩岚高兴得竖起了大拇指,“赵师傅真信人也!”

    赵乾平生最讲信用,他听见韩岚夸奖连忙正色言道:“韩镖头乃江湖中人,岂不知信义二字的份量”。

    韩岚连连点头道:“当然、当然”。

    炉中的火均匀地燃烧着,火焰像一团透明的云将剑身裹住,剑安然地睡在火中,像块通体晶莹的玉。紫玉的手在不停地拉着风箱,口中喊着:“爹,见火”。

    赵乾随手操起了铁钳,凌风拖起一个长木槽,里面有半槽清水,又随手拎起了一把铜壶。

    赵乾平托这红红的剑身,将剑的一边慢慢地浸在水里。水面发出“咝咝”的声音,蒸腾的水气弥漫了整个的空间。他把剑翻了个身,凌风把铜壶中的水均匀地倒在剑上……

    赵乾把剑从水里取出,众人围上观看:一把铁灰色的剑,两旁的刃上留下了一道淡蓝浅黄色的印迹。

    众人齐声夸奖道:“好剑、好剑”。

    赵乾淡然一笑,客气地道:“见笑、见笑”。他把剑交给凌风,“去,磨光打亮”。

    凌风接剑走去,随即从屋后传来了“喇喇”的磨剑声。赵乾请韩岚去屋后用茶。韩岚眼看着剑已铸成,心中欣然,欢喜地朝后走去。

    赵记铁铺内的居室是三间堂屋。中间客堂上一张条几上放着一个小铜香炉。炉中插着一把香,正吐着袅袅的青烟。正墙上挂着一张骑着青牛的老君像。两旁一付对联写着:

    夜出涵关成大道

    气化三清收万仙

    赵乾请韩岚在八仙桌旁的椅子上坐下,紫玉端着茶走到桌前道:“韩先生请用茶”。

    韩岚欠欠身子回道:“多谢姑娘”。

    紫玉给父亲送上茶后,走进内室。韩岚看着她的背影道:“这孩子越来越出息了,赵师傅有此般女儿和徒弟,可真是莫大的福气呀!”

    说话之间凌风已捧剑走进屋来:“韩先生请看剑。”

    韩岚接过长剑在灯下端详:亮晶晶地一把长剑横在灯下,如一匹白练,闪着冷森森的寒光。银光流动,似灵气灌体,发出逼人的青气。他用手指弹了一下,放在耳边,剑发出“铮铮”的声响,像活了的琴弦和鸣。

    韩岚高兴地连声称道:“好剑、好剑!”随手挽了的剑花,立即荡起一圈光华。他呵呵一笑:“静如匹练、动若秋水,干将、莫邪不过如此,巨阙、湛泸也需让它三分!”

    赵乾看着他的举动,听着他的言语知他是个行家。自己锻造的心爱之物能有如此主人,自然有种道不明的高兴。他连忙接着说:“先生过奖了。干将、莫邪、巨阙、湛泸乃是上古神兵,切金断玉、吹毛立刃在下这等伎俩岂敢与之相比呢?”

    韩岚笑道:“赵师傅过谦了,自古锻造兵器大家所造利刃莫不是游荡红尘之后方成就其千古美名,在下相信此宝剑定能成就绝世名剑之美名!”他顿了顿,又问道:“不知赵师傅欲称此剑何名?”

    赵乾道:“韩先生不愧乃我中原豪杰,言谈之间尽显英雄本色呀!不瞒你说,锻此剑之铁乃得之于一西域异人,是为罕见的千年寒铁,实为珍贵,真可谓铸造神兵的上等材料,在下很少用之。这把剑整个熔炼过程溶入我父女徒弟三人不少心血啊!但在下知道韩先生不仅乃兵器行家,也是侠义之士,故而敬佩之至。至于剑名,它即将认你为主,在下愿听先生高见。”

    韩岚认真听完赵乾讲说后,连连点头道:“多谢赵师傅厚爱,在下感激不尽!”

    他心中想道:赵师傅不愧是一代锻造大师啊!此剑不用说也费尽了他不少心血……还有凌风、紫玉这两个可爱的孩子。他看了看站在身旁的凌风,又看了看紫玉进去的内屋。旋即,他笑着道:“承蒙赵师傅看得起在下,那就叫它“风玉”如何?各取凌风、紫玉两个孩子的名中一字,以表达在下的感激之情。”

    赵乾听到用自己女儿和爱徒的名字以命剑名,心里很是高兴,毕竟自己已年迈,这个世上也唯有这两个孩子是自己最亲的人了,是自己永远放不下的牵挂……希望“风玉剑”能给孩子们带来好运。他兴奋地答道:“好、好、好,如此甚好!多谢先生,就叫“风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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