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说:“这位小姐,还请留下帮忙。”

    成诺诧异:“我已给过钞票。”不是请阁下作义工。

    “我刚才已经测量过,这条缅甸蟒足有三米七六,重达四十公斤,让它搭到头颈,只需几分钟便可让人丧命。如要做手术,必须先做固定,这里只有我与助理两人,即便竖起来加在一起也不足这条蟒蛇身长。善良的小姐,数百元用来行善确实不能说少,但还不足以买断我俩人身契,时间紧迫,若您真地想救它一命,还请大力协助。”

    成诺抬手看表,明白这一晚上的休息时间已经付诸东流,这便是个教训:万事不可冲动。

    三人先去旁边小饭店补充能量,成诺少有地吞下两碗白米饭,减肥事宜可以暂时先抛一边,接下来她需要的乃是无穷无尽的力气。

    医生将蟒蛇搬上操作台,再三人协作,以绳索、皮带和封箱胶固定这条庞然大物的颈与后半身,劳累半天,蟒蛇轻轻晃动脑袋,一缩身体,束缚立失支持,软软垂下,成诺连忙移开视线,小助理缺乏为人处事经验,肆无忌惮哈哈大笑。

    医生不愧为医生,不羞不恼,不急不徐:“我们已证明猫狗的固定方法不适用于蟒蛇。”

    这下连成诺也笑了出来。

    只好用麻药。

    医生之前从未医治过一条巨蟒,麻药剂量只能估计,也不知成效如何,手术中须有两人分别看住蟒蛇头尾,必要时予以控制。助理小姐面带稚气,身材细小如未成年少女,成诺只得长叹一声,自己站到蟒蛇头部位置。

    先用双氧水对伤口里面进行冲洗,只洗得创口灰白,再用锐利的小剪刀剪掉破损,粘连着皮肤却已经不可挽回的鳞片,以及伤口周围发炎、烂掉的组织……不知是否是麻药起到作用,整个过程大蛇一动不动,只偶尔稍稍摆动尾巴,态度悠然,并未如人们所担心的那样因为被疼痛刺激而暴起伤人;医生得到鼓励,抓紧时间为它修补创口,他没有为蟒蛇手术经验,但好在蟒蛇身体结构分明,内脏、一层膜、肌肉,鳞片,现在只需一层层缝起,从里到外,从上至下,一针一针,成诺看来就像是在缝一只漏了口的多层手袋。

    里面两层还好,待缝到表皮,只听“卡”声,针断了,又有“崩”地一下,剩余的线也断在了身体里面,蟒蛇肌肉层只能说是尚可,但皮厚,一身鳞片更是坚硬无比,平时在岩石间水泥地上行走这身外套可确保身体安然无恙,现在却成了一大阻碍。

    医生连换了好几种针线,均无效果,成诺灵机一动,飞奔回家取来一套大针,一卷透明丝线,医生消毒后拿过来一试,却是针坚线韧,再合适不过。

    手术大功告成,医生极其欣慰,不亚于无影灯下手术台上救下一条人命。只是翻来覆去,看不出成诺拿来的是什么针线。

    善良机敏的小姐微微笑:“正是我那位擅长缝纫的朋友所留,据说缝制皮革专用。”

    医生囧然,只得无所事事去按压蟒蛇尾部:“啊呀,”他低头去瞧:“是位先生。”

    成诺站在操作台边,只觉得忽地平地起了一道腥风,阴影嗖嗖掠过鼻尖,她也不知哪来反应速度与力气,闪电般伸出双手搂住那条软滑阴冷身躯,嘿声中把“这位先生”重重摔回冰凉凉不锈钢台面。

    蟒蛇舌头几乎已经触到医生面孔,惊吓中他摔倒在地,掀翻旁边放置双氧水、消毒液、手术刀具与废弃物的小滑车,碰隆磅啷中弄得一地狼藉。

    成诺盈盈笑,果然,无论何时何地,面对何种对象,咸湿手或性骚扰都顶顶要不得。

    蟒蛇在她怀中扭转身躯,张开血盆大口,口中一排排一列列雪白的倒勾牙看得医生心生寒意,他险些便与它们来了一番亲密接触——冷血动物嘶嘶作声,像是在发出嘲讽笑声。

    配合上它主人甜蜜笑脸,正应了物似主人形。

    医生腹诽连连,但还是不得不致谢:“小姐好力气。”早知不用麻药。

    成诺这才发现自己紧抱对象,不由自主出身冷汗,连忙小心翼翼放下:“哪里哪里,不算什么。”这倒不是自谦,精密不代表轻盈,大部分机械都以全金属构成,一台小型机床以所谓高级米汉拿铸铁制造,一米五高,零点七五米长宽,重量高达三百公斤,工作不分男女,需要的时刻人人都得撸袖子挽裤脚上场,拆装组合演示,动脑动手动口,一样不可或缺。

    弱女子早在五十年前便淘汰为历史名词。

    ***

    时光如流水。

    一连三天,施内克先生的头像没有再亮过,合作单位只说他有急事,却又暂时找不出可以取代的人来,偏偏两家合作事宜正值紧要关头,领导请成诺小姐前去谈话,走出办公室时,成诺小姐已经身担甲乙双方重任。

    跻峰造极,仰首伸眉预备一展宏图?不不不,成诺并非智商两百二十超人,但也懂得权力愈大,责任愈大,现在光鲜亮丽不可一世的领军人物将来便是最好的替罪羊羔,所以她在甲方从来不涉足管理,只看技术,她又有个颇有担当的好领导,很多事情可以交给别人担心忧虑;施内克先生则不同,他身上挂着“技术主任及副总经理”名号,不但技术方面要有担当,还要有一条善舞的长袖,懂得协调嫁祸敷衍推诿——乙方有个不伦不类的“技术及项目监管小组”,成诺接触不到半天就已清楚,不外乎一个繁赘却绝不可少的镀金部门,成员们统统一知半解,不懂装懂,权力**大的要人性命,却没有半个肩膀愿担责任,动辄发工作联系单:“所有责任均需贵方承担”,成诺满腹怨望蠢蠢欲动,数次险些整个人化作一团无名业火沿着电话线呼呼呼地烧过去。

    “前一个星期我早晚向耶稣祷告,希望施内克先生早日从我生命里消失,”成诺在电话里向好友抱怨:“现在我一日三次,每次三回向西方如来,观音、三清老子,上帝以及穆罕默德祷告,希望施内克先生能够早日回归原位,我承认他英明神武,鸟生鱼汤,有大智慧大神通,方能摆平那帮子只会找碴生事的杰出人士,顺便一手解决所有工作……你不知道我如今做什么恶梦,一群长脚激光焊机在后风狂追杀,各种光芒照亮黑暗天空,我躲进肮脏泥洞,双手蒙头瑟瑟发抖,最后还是被发觉,强行拉出,按在桌子上面签署各类文件,将荣誉、财产、身份、器官一一转让,签到最后我翻开一看,白纸黑字红章,正是本人的死刑判决书。”

    损友在那头嗤嗤直笑,毫无怜悯之心。

    “走走走,”她在电话彼端教唆:“去花钱。”

    购物已经成为现代都市女性最大,最多且几乎唯一的嗜好,为了一双鞋子用脚量遍半座城市,或为了一件上衣与成千同类展开自由搏击,得不到手誓不罢休,分明是一种强迫症,偏偏人人乐在其中。

    “你的衣服近几年来一色蓝灰黑,长裤长袖,好不单调。”她说:“又将一头乌黑长发剪的和男人似的,成诺,我迟早有一天完全认不出你。”

    成诺不说话,好友不幸早早失去父母,祖母抚养她至成年后撒手西去,留下一套位于繁华地段的老式公寓,她把公寓租借出去,自己赁一间五脏俱全的小房间住,从中差价已等于我工资,她不需要上班,在网络上开设了一个小铺子,专门给人刺绣编织作手工真皮皮包,她不以此为生,爱做就做,想休息就休息,逍遥自在,衣服讲究紧、俏、花。

    成诺不一样,办公室内诸多男性,你穿得过分诱惑会有人怀疑你反骚扰,何况还要时时上车间下工地,处处都是灰尘,蒸汽,机油粘稠,又浓又黑,轰鸣车床钻床十之**带有卷轴滚轮,螺钉、废件、车削下来的铁丝铁片茂密如草地,大大小小管道遍布顶上身侧脚底,一些在机器运行后的数分钟内就会滚烫到摄氏八十度,可以直接在上面烧烤牛排,谁敢穿蓬蓬裙露背装尖细高跟鞋,留大波浪及腰卷发?找死也要找个痛快点的。

    她又说:“你母亲新衣都要比你多。”

    当然多。成诺以前喜爱打扮,但现在成诺更愿意给她买,只怕她不穿。老年人只要心态年轻,身体就健康,成诺希望她能活到一百五十岁。

    啊,成诺终于得到提醒,这周六她可以和母亲父亲一起出去吃饭逛街。

    成诺父亲对购物不感兴趣,但他喜欢走路看人。

    好友大骂此小人过河拆桥,成诺不理她,第二个不同,成诺形单影只,这位仁姐有男友,即将谈婚论嫁。她才不怕找不到和她一起逛街的人。

    不过不可约在这里,母亲看到客厅里多了一条比人长的蟒蛇也许会吓晕过去。

    成诺本想把冷血先生托付在宠物医院,可惜的是只要有它那些小猫小狗就会焦躁不安,哀叫凄号,医生怕这些宝贵客人因此罹患精神衰弱,不好和金主交待,一日二十七条信息催促她领走它。为此他愿意提供一只原宠物店主人留在他那儿的龙鱼箱,有恒温,有灯光,还有给排水管以供清理粪便,最好的是因为龙鱼喜欢跳缸的关系,上面架了一层坚固的金属防护网,不怕蛇先生会推开盖子奔赴自由世界。

    它现在正蜷曲在玻璃箱子里,小香瓜似的脑袋搁在身体上,一动不动。

    因为这位阁下曾经惨遭剖腹,所以暂时还不能喂给活物与有尖锐骨头的东西,按照医嘱,成诺喂它剥去外皮的鸡肉香肠。

    这位“施内克”先生胃口不错,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即便医生诊断它已经有段时间没有进食,它吃起东西来仍然缓慢优雅,从容不迫。

    成诺小姐突生灵感,找出电烙铁,在乳黄色的鸡肉香肠上几笔灼出一个简易大头像,下注“施内克”。

    施内克吃施内克。哈,多么有趣。

    她预备拍照留念,匿名传送给或许会在某个早晨身被万丈霞光昂然归来的施内克先生。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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