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生有命,都在轮回中挣扎而已人为了父子亲情,定要为孩儿改变寿元,原也只是自己的痴心而已。”冯阿三抚摸着墓碑,声音中透出说不尽的疲惫,“恩公你侠义心肠,仗义相助,纵使最终没有成事,小人也是心中感激。”

    “恩公,今日小儿入殓,小人斗胆请你来,便是想要告诉恩公,事虽不成,但恩公的侠义担当,小人全家都是感激不尽。”冯阿三说到这里,忽地抬起头来,向着城中的方向望去,眼中好似火焰燃烧:“我们将祖业献给道门,终年为了道门的仙长们辛勤劳作,连人都是道门的人,临到头来他们却如此凉薄,竟及不上恩公这样的路人!倘若如此,我何必要做道门之人?!”

    李大白在旁边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口道:“我看也是,你给道门作死作活,一年到头也只能糊口,连一块自己的田都没有。照我说啊,真不如离开道门,向朝廷请求授田,岂不是好?”

    冯阿三苦笑道:“李先生,你说的我也知道,不过朝廷授田是给府兵的,若是请朝廷给我授田,那就要上战场,还得自己准备兵器和甲胄。我们都是普通的农人,除了种田什么都不懂的,上了战场不是必死无疑?入了道门,不受朝廷的徭役约束,只要自己吃得下辛苦罢了,好歹还能挣扎度日……”

    他两人一面说话,金一却站在冯家的坟前,一直是默默无语。那墓碑上的一行字,只在他脑中盘旋来去:“身入轮回,不过是受人摆布,身不由己而已。可是在五指山的佛境中,我家历代祖先都脱出轮回之外,却念念不忘要走出山来,重入轮回,那又是另一样的牢笼!在轮回中,跳出轮回之外,结局竟是一样的吗?这天地间的生灵,竟没有一条能够凭自己做主的路可走!”

    恍惚间,耳边又再次响起老孙的笑声,仍旧是一样的豪迈,一样的无所畏惧,但此时经历更多的金一,却分明听到了从前没有领会到的东西:“在这里,身上压着一座山;到了外面,身上还是一座山!……如来,可敢与俺老孙一战!”

    除了战,还能做什么?

    老孙,这才是你始终不屈服,始终要战的原因所在吗?我好想问问你,你可知道,你战斗的终点在哪里嘛?!

    他忽然转过身来,向冯阿三道:“老冯,你不想在朝廷的开府,对道门又寒了心,今后可有什么打算?如果……如果跟着我走,你愿不愿意?”

    冯阿三楞了一下,眼睛里立时放出希望来:“恩公,你是仁义的英雄,我自然愿意跟随你……可是,你看我,除了种田什么都不会,又是这一大家子人,恩公若要上战场,我怕帮不上什么忙……”

    金一笑了起来:“上战场不用你,你就给我种地。我如今是天王御前的千牛卫,能分一块地,大家说了,给我一千亩地,渭水河滨最好的地。你若肯跟我走,帮我种这些地,我分一半地给你,打上来的粮食,你一半我一半,可好?”

    冯阿三激动不已,急忙应道:“恩公,什么分一半地,这小人可不敢当,只是为恩公整治庄稼,打了粮食能收一半,辛苦个几年,小人也能攒下些积蓄,到时候就能自己买些地了。实不敢多受恩公的恩惠!”

    金一说了几句,冯阿三只肯替他种地,再也不肯收下土地,金一拗不过他,也只得罢了,如此安排,好歹能够让他心里稍稍轻松一点。

    他又转过头去,望着墓碑上的那一行字,在心底默默地祝诵:“冯家小子,你对这世间不大满意,因此不愿久留。如果看到现在,你家将有新的生活,新的天地了,会不会满意一些,愿意留下来?”

    离开墓园,回到住处,这一路上金一和李大白、何田田三人都是默默无语。打败黑白无常,力拒九头元圣,这说起来都是惊人的事迹,然而他们努力的最终,却只是得到了那一抔黄土,该生的还是生,事情的结果没有丝毫改变。人的力量在天意面前,显得那么渺小无力,叫人怎么能高兴的起来?

    李大白兴味阑珊,半路上就找了个酒肆,说要喝酒,硬拉着金一和何田田一起去,口中大吹喝酒的好处,甚至振臂高呼:“一醉解千愁!”

    金一从来没喝过酒的,听李大白说的那么好,有些好奇,何田田是无可无不可的,便都要去。到了酒肆门外,金一正要打金虎和牛琪琪回去,哪里晓得牛琪琪一只牛蹄已经迈上了酒肆的门槛,几个小二慌得连忙来拦阻,高叫:“客官,使不得,哪有牛进酒肆的?就算别的客官们不恼,这牛万一喝醉了耍疯,可砸了小店的家什。”

    金一也有些愣,却见牛琪琪转过头来对着他望,大大的牛眼很有些楚楚可怜的味道,牛尾巴还来回晃了几下。金一眼望金虎,只见金虎也晃了晃大脑袋人,咱们也去弄点酒喝,可怜嘴里都要淡出鸟来了。”

    金一见他眼睛歪歪牛琪琪,这才恍然,想来这位牛琪琪原先是一方妖王,神通广大,平日里享受的极其奢华,结果成了他的坐骑之后,终日只能维持牛身在那里吃草,顶多也就是偶尔能吃点豆子啥的粗粮。

    尽管牛本来就是吃草的,可是对于一头吃惯了酒肉的牛,那干草嚼在嘴里怎能下咽?也难怪牛琪琪今天想要喝酒了。

    李大白在旁边看见了,眼珠一转,已经有了主意,从金一腰间摘下千牛卫的腰牌,在店小二面前一晃,喝道:“你们也不看看这是什么,这位是大家驾前的千牛卫!千牛卫!就是以牛为名的,他的牛,还不能进酒肆喝酒吗?”

    店小二唬得不敢动弹,让开了门口,李大白哈哈一笑,心想弄的不好,这顿酒钱都能省下来了,就听见身后有个娇嫩的声音扑哧一笑:牛卫哦,好牛牛哦!”

    窦雪儿……金一很无奈地转身,却见这小鬼灵身边还站着独孤伽罗,俩人都换了平民女子的装扮,仍旧是一大一小的两朵姐妹花,比之前的盛装却还多了几分亲和的俏丽。

    独孤伽罗向金一微笑点头,窦雪儿却蹦了过来,一手捉住牛琪琪的牛角,一面向金一笑道:“这位很牛牛的大哥,能请我两姐妹喝一杯酒不?”

    请客?金一这才想到,自己囊中羞涩,家当可只剩下了一匹绢,还没带在身边呢,拿什么买酒?李大白却笑道:“使得,使得!对酒当歌,对美人可下酒,醉里看花,这酒也喝得畅快!”

    金一听见醉里看花四个字,不由得望了望何田田,这不正是一朵娇艳的白莲花吗?不知道这朵莲花醉酒之后,是什么模样?

    一声,一个黑影从酒肆门里扑出来,金一下意识地一闪,那黑影扑在地上,挣扎了一会起不来,忽然哇哇大吐起来,秽物恶气弥漫四周,众人无不掩鼻退避。

    “醉猫,不会喝还硬要喝,早晚醉死你!”小二和酒肆中的酒客们纵声狂笑。

    金一心里一寒,心说该不会人喝醉了就是这德行吧?忍不住又看了看何田田,田田也好似知道了他心里的想法,很难得地冲他瞪了瞪眼,转身进酒肆去了。

    “这可不大好,我心田里的莲花是借了田田姐的道法而种下的,若是我有什么不堪的念头,都教田田姐知道了,往后大家相处起来,岂不是尴尬?”金一正在挠头,身边又是一阵香风吹来,独孤伽罗缓步走近,望了望刚刚消失在酒肆中的何田田的背影,又看看金一,笑道:“一哥,还不进去?那里面乱的很,你可要看好何姑娘,小心辜负了孙处士的嘱托。”

    金一一想不错,冲独孤伽罗笑了笑,转身也进了酒肆。伽罗望着他俩的身影一前一后消失在酒肆中的身影,不觉有些出神。

    却说金一刚进酒肆,迎面就是一道大浪。笑声,说话声,打闹声,拍桌子的,歌舞的,敲打杯盘桌椅的声音,无数声音汇集在一起;酒气,汗味,烛火味,肉菜的香味,女人的脂粉味,无数的味道混杂成一团。这种种参杂在一块,再加上酒肆里百十人乱哄哄的场面,混合成一道巨大的浪头,迎着刚刚踏进酒肆的金一冲了过来,把从来没有见识过这样场面的金一冲的脑子嗡嗡响,一时竟有些不辨东西南北了。

    他定了定神,才现何田田已经寻了个桌子坐下,周遭的人不知怎地,对她居然都恭敬的很,自地就让开了一片地方。

    “这是……”金一走过去坐下,看了看周围,又向何田田问道。

    何田田挽了一下鬓,抿嘴笑道:“有人认出我是孙处士身边的人,又叫了出来,那就这样喽。”她话音刚落,一旁一个虬髯大汉便叫道:“是我,是我认出了何姑娘!”言下之意,竟然颇以此为荣,而周围的许多人听见了,竟也都是理所当然的样子。

    金一心中好不羡慕,不禁又想起冯阿三父子的事来,叹了口气,见桌上已经斟上了酒,便抓起来看也不看,一口喝了下去……然后随即又喷了出来,引来大笑一片。

    笑声中,何田田取了一块布,将他前襟上沾的酒水擦干净了,微笑道:“喝这么急,你心里闷吗?莫要听李先生的,这酒呐,不解愁的,喝的时候或许是不愁了,醒了可更愁呢。”

    金一只觉得心头闷,脑袋嗡嗡的,忽地抬起头来,看着何田田:“田田姐,你也懂得愁吗?”第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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