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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尘世的一切,对金一几乎都是新鲜的。他睁大了眼睛,东看看西看看,一会摸摸这个,一会玩玩那个,兴致勃勃,都忘了自己来这里是要清还之前欠王子元的两匹白绢的。

    两匹白绢在凉州是稀罕物,至少也值三千钱,摊贩们看到金一腋下夹着两匹白绢,都当他是有钱人,招呼起来格外的热情,金一不懂买卖的规矩,见大家都招呼他,拿着各种东西凑到他面前,更是乐开了花。

    片刻之间,金一的怀里就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大部分都是吃食和不值钱的玩物。金一是不懂得还价,摊贩们也怕他还价,却不怕他没钱给,那不是有两匹白绢么?买许多东西也够了。两下一凑,竟然没有一个摊贩向金一说价钱的,于是金一逛了一路,怀里就越来越重,好在他体质不比常人,倒也不当回事。

    直到有一个商人出来,向金一问了声:“小哥,这两匹白绢要换钱使吗?我这里价钱优惠。”

    “不换啊,我这是要还给王三道长的。”

    乍听金一这回答,数十名商贩一齐石化。有一个大婶最先反应过来,忙追上去陪着笑脸:“小哥,你买了这许多东西,恐怕帐算不清,我那两串糖葫芦,承惠十文钱。”

    “啊,十文?”金一一怔,这才明白过来,敢情是自己弄错了,要拿钱买的啊。赶紧从怀里把那两串糖葫芦捡出来,还给那大婶。

    这下可炸了锅,众摊贩才知道弄错了,眼前这是个没钱的主,当即一拥而上,讨还自己的东西。好在金一眼疾手快,一个个都还了回去,并无差错,才没有弄出大乱子,少不得也要受几句埋怨。

    “金兄弟,你没钱么?要买什么,都记我帐。”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微笑,眼前出现的正是金一最初认识的生人之一,楼观派仙道士王子元。

    他这句话一说,金一还没回答,众摊贩的眼神顿时又变了,还在念叨金一的统统收了声,那反应最快的大婶已经拖着肥胖的身子窜了过来,抬手把糖葫芦塞到金一的手中,笑脸比刚才兜揽金一的生意时还要甜腻十倍:

    “是王道长的朋友,那又不同了,这点小小吃食,请小哥慢慢品尝,不够还有。”

    “我的也是,小哥只管拿去,什么钱不钱的……”不逊色于方才的度,那些物件又都回到金一的怀中,即便他一个劲地说自己没钱,众摊贩的热情也丝毫不减。

    金一心里纳闷,却见王子元含笑站在那里,众摊贩的眼角时不时地都向他身上瞄,立时明白过来,这些人的脸变得这么快,虽然不知就里,但多半是和王子元有关。

    王子元一摆手,便过来两个年轻的道童,将金一手中的诸般什物都接过了,跟着信手点了点周围的众摊贩:“记下了,各家所售卖给金小哥的物事,从本月该交的例钱中扣除。”

    此言一出,众摊贩欢声雷动,一齐向金一和王子元道谢,那样子比做成生意更高兴万倍,简直就象过年一样。

    金一茫然不解,过了一会才想起自己的来意,忙把两匹白绢取出来递给王子元。

    王子元接过来,依旧交给道童收持,却拉着金一的手道:“金小哥,我家兄长日前在阵上承你相助,多感盛情,这几日正念叨着要答谢小哥。今日来得正好,务必要随我去寻兄长一晤。”说罢拖着金一便走。

    金一却不过,只得跟着他走,走了一阵,忍不住便请王子元为自己解惑。

    “那些摊贩啊……”王子元脚步稍缓,回头向庭院里划了一个大大的圈,把所有人都圈了进来:“都是我道观下的子民。”

    “什么意思?”金一更加迷糊了。

    “金小哥,你家避世三百年,自然不知世事变迁。”王子元笑道:“自汉末天下大乱,民不聊生,我道门张天师奋起汉中,建立天师道,百姓便多有托庇于道门之下的。等到一百五十年前,寇谦之师君革新天师道,更使之成为大魏的国教,投身道门的百姓便越来越多。”

    “投身道门?都做道士么?”

    “不是。简单说来,就是百姓一旦入了道门,就不再归官府管,赋税徭役婚丧嫁娶,还有田亩宅业,所有事务,甚至包括他们的自由,都是我道门说了算。”脚下不停,王子元领着金一走到了后殿的鹤室外。

    “怎会这样?”金一迷茫,他所读的书简中,明明说的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是现在,这么多人竟然不再做王的子民了?想起刚才那些摊贩对王子元的态度,金一恍然觉,那分明就是百姓对于官府的一种谄媚啊!

    当金一问到这个问题时,王子元也回头看了看庭院的方向,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也低落了许多:“金小哥,这事啊,说来话就长了,一言难尽呐……”

    “一言可尽!”浑厚的声音从鹤室里传出来,金一抬头一看,却见王伯元高大的身躯已经站在面前。他忙拱手见礼,王伯元也回了一礼,手中拂尘一摆,嘴角泛起一丝冷笑:“百姓是最实在的,如果王抛弃了他们,他们也就不会再跟随王了。”

    迈步入了鹤室,有道童奉茶,金一匆匆喝了一口,便追问王伯元下文。

    “金小哥,我楼观派是道门一支,这你是知道的了。”王伯元淡淡道:“我看你所学,好似也与我道门有大渊源,不知对不对?”

    金一想了想,老孙曾经教他,金丹大道才是正路,由此看来,他多半是道门一脉。虽然自己歪练七十二变,已经和老孙所说的不大相同,不过总体说来,也没有脱离老孙所教的范畴,说自己是道门也不算错,便点了点头。至于钱神的法力,那当然和他自己的所学没有关系,不消理会。

    哪知王伯元最感兴趣的却是他所用的钱神法力,见他点头称是,心中暗喜,以为得到了一点线索。当下脸上仍是淡淡地:“既是道门,可知我辈道士凭什么能立于世上?”

    他指了指头顶,声音中忽然多了一丝威严和豪迈:“道之始,无以名之,强名之曰大,或名之曰玄。圣人上体天心,垂道法于下民,使得我练道之士,得以本身沟通天道,才有诸般神通。不管是存神炼丹,还是凝思变化,都无非是将己身与天道相合的一种道路而已。”

    这是道家的老生常谈,金一也曾听老孙讲过多次,当下点了点头,却不知道王伯元这话题从何说起。

    “不过,那只是修道的法门,却不是我道门存在的理由。”王伯元话锋一转,奇兵突出:“我道门诸位前辈尊师,之所以要手创道门,造就出无数的道士,实是为生存所迫。金小哥,你可知道,汉末之时,天下有一件大事。”

    金一家族和外界有联络的最后时代,正临三国乱世,因此对当时所生的大事也有所知,王伯元说的又是与道门有关的,因此金一只稍一思索,便想到了:

    “王道长,你是说,黄巾之乱?”

    “正是!”王伯元一拍大腿,语调陡然激愤起来:“黄巾之乱时,张角兄弟借太平道起事,传播天下的十六字暗语,其实就已说出了当时的天地大变,他乃是不得已而起事。”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苍天已死,黄天当立……”金一把这几句在书简上看到的话念了几遍,脸色陡然苍白:“难道说……”

    “不错!”王伯元的声音震得屋瓦上灰尘都簌簌下落:“那时候,苍天真的死了,再也不会庇护我千万生民了!外域妖魔入侵横行,肆无忌惮,而当朝君臣不知所措,却还想着依照自周初封神以后所确立的天地秩序来统治天下,逼得百姓没了活路,三位尊师痛感万民疾苦,只得将道法传授给生民,教给他们借用神明之力,抵御外魔之道。”

    “这,便是道门之始!”王伯元双眼精光暴射,脑后竟隐隐生出几朵莲花来:“我道门,便是为了造福百姓,护佑万民,斩妖除魔而创的。数百年来,无数道士的前仆后继,在中土神州的大地上解救了万千生灵的性命,这才使得百姓归心,纷纷托庇于道门之下。”

    “金兄弟,这你可明白了吗”

    “……”万万没有料到,自己只是一时的疑惑,竟然得知了这样惊人的秘密。不对,这件事,对于自己来说是闻所未闻,但看外面那些人对待王子元那恭敬的态度,恐怕在世间百姓的心目中,早已将此事视为理所应当了吧?

    可是,既然如此,为何这凉州城还是由总管府管辖呢?

    “这个呢……”王伯元正要回答,忽然眉毛一扬,手掌向外一伸,窗外一只白鸽扑棱棱地飞了进来,正落在王伯元的手上。

    那白鸽梳理了几下羽毛,陡然间一股火焰从身体内烧了起来,成了一个偌大的火团。

    金一大奇,却见王家兄弟的神色都甚为凝重,一齐看着那火团。又过了一会,那火团中间的颜色渐渐变得浅了,中间竟现出一个人的头像来。

    那人头戴黄冠,三绺长髯,神色中带着几分仙气,忽然张口道:“王伯元何在?”

    金一更是惊讶,却见王伯元神色冷峻,沉声道:“寇师君?”第十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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