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水,凉丝丝的浸泡着张问的皮肤。当他走出“西湖棋馆”时,天色已经暗淡了。旁边的酒楼依然生意红火,人来人往,在红灯笼映衬下的楼阁分外华丽,楼上传来粉头歌妓们的歌唱,还有公子王孙们的调笑。

    张问上了马车,再次看了一眼棋馆的招牌,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和孙隆的谈话中,张问明白了最重要的一点:他们上面有人。

    他们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张问仿佛站在战场上,对方千军万马,波涛汹涌,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如果仅靠一个人去挡,瞬间就死无葬身之地。

    张问是有些胆寒了,当然,他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张问的胆子很大,一向很大。

    他回到住处,立刻就叫人带柳影怜到客厅相见。柳影怜在温州被张问抓住之后,一直就被软禁看管。

    柳影怜走到门口的时候,张问不自觉就将她和棋馆里那个**的妖精沛璇比较。柳影怜在诱惑力上,比不上沛璇,柳影怜的穿着要庄重得多,她的眼睛里闪着智慧的目光,举止得体,优雅端庄。如果说沛璇是个魔女或者妖精的话,柳影怜给人仙女般的感觉。虽然她是风尘女子,经常抛头露面,但是她精通琴棋书画、善于交际,显然不是靠床上技术吃饭的角色。

    张问不久前才被柳影怜算计了一把,险些丢掉性命,说句实话,他对柳影怜的好感已经不多,但是又想起她救过沈碧瑶母女的性命,张问有心有感激,所以他的心里有些复杂。

    “柳姑娘在府上,没有受委屈吧?”张问随口问了一句,他心里复杂,但是本来就不是一个习惯将情绪表现在脸上的人。

    柳影怜先给张问作了个万福,礼节周全,从容不迫,声音如珠玉般清脆,“蒙大人关照,以礼相待,妾身先行谢过大人。”

    “柳姑娘请坐。”张问指着旁边的红木椅子,“钱大人……”

    柳影怜的神色顿时变得紧张起来,脱口而出道:“你会怎么对付钱大人?”

    张问见状,心里有些不快,但是他也明白:钱益谦对柳影怜像正室夫人一样,一省大员,这么对一个风尘女子,柳影怜如果没有点感念之心,她的为人确实就很有问题了。

    同时张问也猜测:看来柳影怜并不清楚“西湖棋馆”的事儿,她不是那个圈子的人。否则柳影怜不会这么紧张、否则她应该明白张问暂时不敢拿钱益谦怎么样、至少不敢轻易动他。

    张问想明白这一点,也不点破,便顺着话说道:“柳姑娘不必紧张,我现在就放你回钱益谦的身边。”

    柳影怜听罢将一双大眼睛瞪得溜圆,显然十分吃惊,“张大人这样就放了妾身?”

    张问点点头道:“我张问是个恩怨分明的人,你受人指使处心积虑欲置为于死地,这是怨;但是期间我的夫人产难,你手下留情、没有将官场恩怨祸及到我的家人,反而在众郎中无可奈何之时施以援手,无论如何我心存感激。所以,你我之间的个人恩怨现在两清,你不欠我的,我不欠你的。”

    柳影怜听到张问提到往事,神情复杂地看着张问道:“如果张大人像对家人仁爱那样、对百姓也仁爱,未免不是一个真君子。”

    张问哈哈大笑,随即摇摇头道:“我无论做坏事还是好事,只求问心无愧。你走吧,现在就可以走。”

    柳影怜怔怔看着张问的脸,但是他的脸上只有从容的笑容,看不出其他东西,柳影怜站起身,正想离开,这时却忍不住说道:“方才张大人说你我两清,那我们还是朋友……熟人么?”

    张问道:“我们很快就能再见。你回去见到了钱大人,他会马上决定与我见面,只要你赴宴,我们不是又能相见了?”

    “大人何以断定钱大人会见您?”

    张问摇摇头,挥了挥手,以为告别。

    柳影怜离开张问的宅子后,张问立刻找来玄月,交代她马上去“玄衣卫”总舵找张盈前来见面。

    张盈来的时候,穿着一身浅色的襦裙,脸上虽然只有淡妆。但是可以看出,她来之前肯定刻意打扮了一下,这身穿着让她更有女人味……女为悦己者容。

    张问看着她失神了片刻,或许在女人心里,感情始终是最重要的东西,无论她说自己如何受伤、如何看淡一切……张问自问,在自己心里,感情真的那么重要吗?

    张问收住心神,说道:“玄衣卫现在有多少能用的人手?靠得住、有武功的人。”

    “三天之内,能动用百余人,如果时间再长点,能调遣数百人。”张盈冷静地说道。

    这个数字让张问心里一动,不得不说,张盈确实是个有手段和能力的女人,短短的几个月时间,就能展出这样的势力,但是她始终是个女人,这个社会决定了女人的定位。

    “有一百人完全够了。”张问说道,“钱益谦很快会约我见面,我觉得有点不安全,所以在我赴约的时候,盈儿就调集人手暗中跟着,以备万一。”

    张盈点点头道:“没有问题,到时候我跟在相公身边,只要他们不出动军队,相公就不必担心。只是,钱益谦是浙江布政使,从二品地方大员,如果用这种手段害相公性命,他能脱得了干系?”

    张问哦了一声,拍了拍额头道:“刚才我想别的事去了,忘了告诉盈儿一个很重要的情报。昨天孙隆带我去了‘西湖棋馆’,这个棋馆不简单,赌棋动辄就是千两银子起,还有其他豪赌、食色玩乐、贿赂交易,在里面流动的钱财,远远过国家税收。

    棋馆的幕后人物,都是朝廷大员,不仅有东林党的,还有魏党的成员,浙江镇守太监孙隆也是其中之一;我初步猜测,兵部尚书崔呈秀也是其中的大股东之一。浙江的这个棋馆,现在的管家是钱益谦,所以孙隆要求我与钱益谦和解,也加入其中。这个意思应该是钱益谦的主意,因为他作为管家,自然希望一切平静无事,以好对上边交代。

    但是这里面很多只是我的猜测,为了万无一失,准备点人手比较稳妥一点。”

    张盈露出有惊讶的神色,“这个棋馆隐藏得好深,我居然从来没有听到过相关的情报。”

    “知道内幕的,都是朝廷大员,连锦衣卫都可以稳住,盈儿当然不容易查到。不是孙隆带我去,我也是一点消息不知道。”

    张问把安全防范安排妥当,不出两天,果然收到了钱益谦的请帖。地点是杭州城内的一处园林,张问随身带着张盈和玄月两人赴宴,其他人手全部安排在园林附近,以备不测。

    这他吗的真像一个鸿门宴。张问心里有些紧张,但是并不害怕。

    介于张问的身份,园林的管家开了大门迎接,但是钱益谦未能亲自迎接到门口,让张问有些不快,因为上下身份摆着,钱益谦不迎到门口显然有装比的嫌疑。

    而此时钱益谦还在一间屋子里,弯着腰站着说话。屋子里只有钱益谦一个人,不过他不是在自言自语,因为里面的帘子里面有个人影,钱益谦正在和里边那个人说话。

    “公子,如果我们采用这种方式动手,官场上谁也不会帮下官说话啊……随意暗杀朝廷官员、破坏官场规矩,就算没有证据,整个朝廷的官员都会不安,下官还有什么路走?”钱益谦铁青着一张脸说。

    帘子后边传出来一个男中音的说话声,听声音年纪并不大。“张问要对付你,你为了自保,竟然轻易向孙隆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不仅如此,甚至让张问通过孙隆的关系,知道了这么多线索。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我已经对你手下留情了,你如果死了,可以保你的两个儿子平安。”

    钱益谦额头上布满冷汗,膝盖颤抖了一阵,终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公子,给下官一条生路吧……张问有意加入我们,不如将计就计让他分一股,他是浙直总督,对咱们也有好处……”

    里边的人叹了一口气道:“我何尝不想让他入伙?张问是个人才,他在温州打的那一仗,我亲眼看见,这样一个人,唉,可惜可惜……你照我说的做,否则就会坏了大事!”

    钱益谦哭道:“公子……”

    “不必多说,你别无选择!哼!青峰,你留在钱益谦身边,按计划行事。”

    “是,公子。”这时从帘子里面走出来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看着趴在地上的钱益谦道,“张问也该来了,钱大人,咱们走吧。”

    钱益谦就像打焉了的茄子,从地上爬起来,无可奈何地向外走。

    钱益谦与张问见面的地方,是湖边的一栋木楼,木楼上边,有一间很大的敞厅,酒席已经摆好,珍馐佳肴满满的一桌子。

    敞厅用木柱支撑,东西两道墙壁是空的,没有门也没有窗子,就像一个亭子一般。园林中的风景很好,坐在这里喝酒,应当算是一种雅趣。可是张问没有感觉到雅趣,反而感觉到了杀气。

    杀气不是一种气,而是根据细节的判断。酒席上居然没有奴婢丫鬟,从木楼上看出去,整个院子连一个人影都没有,仿佛刻意已经清空了一般。

    钱益谦的神色十分不自然,丧魂落魄的样子。张问见状,心里更觉得不妙。

    “钱大人。”张问喊了一声。钱益谦这才回过神来,端起酒杯强笑道:“多谢张大人赏脸光临寒舍,敬大人一杯,下官先干为敬。”

    说罢钱益谦仰头喝光了杯中的酒,将酒杯放回桌上,见张问似笑非笑地坐着没动,钱益谦脱口而出道:“大人为何不饮?”

    张问冷笑道:“我怕有毒。今儿我来这里,可不是喝酒的,只想和钱大人说说话。”

    钱益谦神色尴尬道:“呵呵,大人真会说笑,下官怎么会在酒里下毒呢?”

    张问看了看坐在钱益谦旁边的青年,那青年长得眉清目秀,十分好看……只是皮肤太好,脸蛋太俊,看起来有些阴柔,没有什么男人的感觉。

    当然张问也长得俊,只是他和面前这个青年不是同一种俊。张问虽然也是眉清目秀五官端正,但是皮肤显然要粗糙一些,嘴上的浅胡须也是恰到好处,加上身长八尺骨骼粗大、投足之间的一种大气气质,看起来就阳刚许多。

    钱益谦看到张问的目光投向旁边的那人,干笑道:“哦,他是下官的人,不用担心。”说罢将目光看向张问身边的两个女扮男装的女人,好像在说:你能带自己的人,老子为什么不能?

    张问多看了一眼那青年,那人眉宇之间有股阴柔媚色,张问忍不住心道:钱益谦这老东西,还有这种爱好。

    “呵呵……”张问朗声笑道,“既然是钱大人的心腹,那也无妨。咱们也不弯弯绕绕,就直说了吧,西湖棋馆,我已经去过了,也了解了一些东西。冤家宜解不宜结,我与钱大人之前虽然有些摩擦,但是只要话说开了,还是可以相安无事的,钱大人觉得呢?”

    钱益谦随口“是、是”地应了两声。

    张问想了想,现在还没搞清楚那个组织的内幕,比如有些什么人罩着。贸然为敌的话,我在明处、敌在暗处,是谁都不知道,十分不利。不如暂时休战,从长计议。

    于是张问便进一步劝说道:“钱大人既然让我知道了那么个地方,显然也看到了其中关系。咱们要是这么干起来,钱大人管这浙江的差事管得不好,上边肯定没什么好脸色;而你们上边说不定有魏公公手下的人,我也怕平白遭自己人忌恨。所以我们修好关系,对大家都有好处。”

    钱益谦继续“是、是”地应酬,心不在焉的样子,目光时不时向楼阁外边瞟。张问看在眼里,有些纳闷,心道:难道这老东西已经打定主意和老子对着干了?那么他为什么要把他们的内幕泄漏给敌人?

    张问心里窜起一股火气,啪地拍了一下桌子,说道:“钱大人是什么意思?如果你没有诚意的话,找本官前来作甚?你还敢杀老子不成?我告诉你,我在你的宅子里要是有什么事儿,整个朝廷的同僚都不会放过你!”

    老子是你的上官,暗杀上官和造反何异?今天你敢对我张问动手,明天谁和你有隙,你就杀谁?

    这时旁边名叫青峰的青年开口了,冷冷说道:“不错,我们今天找你来,就是想杀你。”

    玄月和张盈听罢,脸上立刻露出了警觉之色,她们依然没有动,但是眼睛却死死盯着青峰。而张问却哈哈大笑:“你们想用多少人对付本官?”

    青峰脸色铁青,喊了一声:“我一人足也!拿剑来!”

    张盈本来已经把手伸进袖子,准备信号,可是听见青峰那句话、又见这院子里边方圆之内没有什么人,她便笑了一笑,把手从袖子里拿了出来。

    钱益谦急忙从板凳上站了起来,让到一边,这时他突然用惊讶的口气呼了一声:“她怎么来了?青峰,你叫她来的么?”

    张问闻声向楼下看去,只见是柳影怜的身影,她身后还有一个丫鬟,丫鬟抱着一把琴。

    青峰接过奴仆拿上来的一把长剑,带着怒气道:“柳影怜?我叫她作甚?”

    “等等!”钱益谦擦了一把汗水,对青峰说道,“说不定有什么事儿呢?你先等等,张大人又跑不了。”

    张问冷笑道:“钱大人好大的口气。”

    这时柳影怜已经噔噔地走上了楼阁,顾盼了敞厅中的人,最后将目光留在了张问身上,她款款施礼道:“妾身这厢有礼了。”

    钱益谦没好气地问道:“谁让你来的?”

    柳影怜也感觉到了这里的气氛不对,脸上一红道:“妾身听说张大人要来,特意赶过来向张大人道谢的。”

    钱益谦怒道:“胡闹,赶紧走!”

    这时只听青峰冷冷道:“既然来了,走哪里去?柳姑娘不是带了琴吗,我正要舞剑,柳姑娘弹奏配乐一曲如何?”

    柳影怜看向青峰,神色疑惑,但很快恢复了常态,说道:“那妾身献丑了。”说罢让奴婢安放古琴,焚香静心。

    青峰打量了一下张问等三人,冷冷地说道:“张问,籍贯京师,十八岁中进士,善丹青、兵法。我知道你不会武功,你也不是我的对手。你身边的两位女子,想必是此中同道了,两位一起来切磋切磋吧。”

    张盈从袖子里摸出一根竹筒,塞到玄月的手里,然后转身拱手道:“如果我们两人一起,就是以客欺主了,在下先来讨教几招如何?”

    青峰看到张盈的动作,冷笑道:“信号筒?没有用的,院外有两千名持有弓箭火铳的杭州守备军,你们还想呼救?”

    张问听罢脸上的微笑顿时凝固,吃惊道:“你们竟然敢调动朝廷的军队!”

    青峰呵呵一笑:“反正有人顶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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