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月28日,农历十二月初六,光绪三十四年

    北京城,内城大清门。

    站在城楼上可以望见外城的天坛和先农坛,不过一般来说不是谁都有资格站上去的,没有旨意,便是太监总管也不能站到大清门上。

    北京城被分为内外两城是明代嘉靖年间的事,当时的明朝廷本打算在内城之外修一圈外城,以加强京城防御,但无奈国帑空虚,最终只修了南边的一座外城,因而又被称为南城,俯瞰北京城,那就是一个“吕”字形。

    明末闯王的大军最先攻破的就是南城,只是可惜闯王没有坐天下的机缘,最终成为北京南北两城主人的是从关外南下的八旗兵。

    满清入主中原之后,为便于统治,同时也是出于皇城安全的考虑,将原本居住内城的汉民全部赶到外城,而以八旗兵丁安置内城,分布于紫禁城周遍,拱卫大内,内城从此成为旗人天下,汉民百姓只能在南城居住。

    二百余年过去,这个南北分居的老规矩一直延续下来,如今的北京城流传着“东富西贵北贫南贱”的说法,其中的那个“南贱”就是说得居住在南城的百姓,便是进京赶考的举人、腰缠万贯的富商,只要你没入旗,也只能在南城居住,至于旗人,哪怕是穷得只有一套衣裳穿,也绝不会自贱身价去南城居住,当然,逛八大胡同不算。

    不过这老一套的规矩渐渐也行不通了,洋人的使馆就立在内城,朝廷连个屁也不敢放,于是干脆对南城汉民北迁的举动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不少原本在内城北边苦熬日子的穷旗丁也趁机把自己的房子转了出去,捧着银子到南城居住去了。

    北京的内城与外城就靠一座正阳门隔开,正阳门民间俗称大前门,站在城门楼子上就能望见南边的火车站,当年出洋考察宪政的五大臣就是在那里被炸的。

    正阳门往北过去就是大清门,过了大清门就是御道,那就是紫禁城了。

    大内重地向由旗兵驻守,当年八国联军杀到京城的时候,最后的战斗就是爆在大清门一带,旗兵死伤惨重,后来中外议和,朝廷擦干了旗兵的血,又跟洋人和好了,如今洋人的使馆区就在大清门旁边,叫东交民巷,紧挨着紫禁城,每天早上,紫禁城的旗兵都能听见使馆卫队那洋腔洋调的喊操声,有的时候洋兵巡逻到大清门附近,还冲着旗兵打几个呼哨——————朝廷和外国公使把这叫做“中外友谊”,革命党人把这叫做“丧权辱国”,旗人把这叫做“看西洋景”。

    不论如何称呼,如今的形势就是,在堂堂大清国的皇城边上,有一个国中之国,化外之区。

    国中之国也好,化外之区也罢,这并不能影响到大清国朝廷的赫赫威仪,不管洋兵是否巡逻,也不管大清门外是否站着鬼头鬼脑的洋鬼子记者,这大清门每天都要在钟鼎声中开启两次,一次是军机大佬们上朝,一次是军机大佬们下朝,若是赶上大朝议,大清门开启的次数会更多,当然,皇帝不可能经常叫起朝议,但军机处的工作却要及时处理,每日天不亮便要去皇城办公,这做军机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现在,那紧闭的大清门又在钟鼎声中缓缓开启了,几顶二人肩舆鱼贯而出,小太监们将诸位军机大佬抬出了皇城,大清门外等候着的那些官轿纷纷迎了上去,在武装戈什哈的护卫下将各位军机大佬请上了轿。

    锣声一响,各顶轿子按部就班的抬了起来,轿夫们踩着积雪上了御道,抬着轿子向各自的府邸行去,两旁开道的戈什哈如临大敌,挥舞鞭子将路人纷纷赶开,自从张之洞遇刺之后,这京中大臣王公无不战战兢兢,不少人已开始在马车、轿子上镶嵌铁板了。

    仪仗那也是全套的,高脚牌、执事牌、绸伞、香炉,诸般讲究一样没落下,虽说如今国事不振,可这场面工夫是不能丢的,官场上讲究的就是一个脸面,军机大佬的威风更是要做足。

    在诸位军机大佬中,肃亲王善耆是第一个回府的,原因很简单:他的肃王府就在东交民巷边上。当年八国联军杀来的时候,肃王府也是诸王府中第一个倒霉的,一群洋兵放得一把火硬是将那座铁帽子王府烧成了白地,连王府里未来得及抢出的“阎王帐”薄子也被烧得干干净净,差点便宜了那帮租种王田的穷哈哈。

    不过铁帽子王到底是铁帽子王,只要铁帽子还在,建王府跟玩儿一样,不过一年光景,肃王府又涣然一新,比那旧宅子还要阔气许多,虽比不上庆王府,可因为跟洋人沾边,王府里的洋玩意儿也比其他王爷的多。

    这不,善耆的轿子还没落下,那回事处的门官就抓起电话,向府里通报,等善耆从轿子里走出来的时候,府里的一帮人已在门前跪了一片,恭迎王爷回府。

    “免了,都起来吧。”善耆摆了摆手,还未领着众人迈进正门,却见一辆没有任何标志的四轮马车向王府行来,不等戈什哈拦下那冲撞王驾的马车,那马车已停下,一个文士打扮的人从马车里走出。

    “叫他过来。”善耆已看清那人相貌,手一摆,吩咐府中人等先行回府,又命戈什哈将那人带到跟前。

    “王爷好。”那人走到善耆跟前,一个九十度的鞠躬礼。

    “川岛先生什么时候回京的?没记错的话,你回日本不过才半个月吧。”善耆问道。

    那人名叫川岛浪,明面上的身份是日本驻华公使馆的翻译,清廷新政兴起,办理警政学堂,此人受聘担任警政学堂教官,而肃亲王善耆则是民政部尚书,主管警政,两人因此相识,川岛浪也成了肃王府的常客,用川岛浪的话来说,他们的友谊已“跨越了国界”。

    本来,因为肃王府被洋兵焚烧一事善耆对洋人心存芥蒂,但自从南方革命军兴,他的肃王府就经常可以看到洋人出入,从日本浪人到美国冒险家,从英国政客到德**火商,诸多洋人来来往往的结果就是,当年老恭王的那个绰号“鬼子六”就落在了肃王脑袋上,盖因善耆正好排行老六。

    “在下是坐军舰回天津的,一到天津就坐火车回了北京,下了火车,听说王爷正为组建内阁的事情心忧,特来为王爷出谋划策。”川岛浪直起腰说道。

    “川岛先生倒是消息灵通。”善耆皱起眉头,脸上的褶子更密了。

    组建内阁也是清廷上谕里保证过的,为了收揽人心,清廷一边在各省组建咨议局,拉拢立宪派,一边在京城筹备咨政院,为组建内阁做准备。咨议局的事情较为顺利,各省立宪派前几年多次上京陈情,请求朝廷尽快确立君主立宪国体,只是一直未能如愿,立宪派早就怨言四起,现在上谕布,立宪派顿时精神一振,挥拳振臂粉墨登场,在各自控制的地方报纸上为朝廷大唱赞歌,同时也大骂革命军。

    但是组建内阁的事情就不那么顺利了,这一方面是各省立宪派都想在咨政院和内阁里塞进自己人,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旗人王公不愿放权,坚持要在内阁里塞进一半的旗人,僧多粥少,不起纷争才叫奇怪。

    结果这内阁就迟迟立不起来,立宪派疑心朝廷立宪的诚意,革命派趁机煽风点火,旗人更是群情汹汹,死活不肯让汉人分权,如此迁延,南方革命形势愈严峻。

    “其实,在我看来,责任内阁完全可以交给立宪派汉人势力。”川岛浪说道。

    “说得容易,你以为王爷们都像本王一样好说话?”善耆冷笑。这话确实过谦了,好不容易从袁世凯和汉臣手里夺过来的权力,旗人怎会甘心拱手让出?不说别人,就是他善耆也不会同意。

    “王爷可能并不清楚,在我们大日本帝国,不仅有责任内阁,在责任内阁之上,还有一个游离于内阁之外的‘元老’,在某些重大问题上,元老甚至可以压服内阁。贵国要学君主立宪,正应该学习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制度。”

    “哦?愿闻其详。”

    “这里似乎不方便细谈,王爷能否移步去日本公使馆?”

    “这个……似有不妥啊。”善耆迟疑道。

    “恭王、镇国公已在使馆恭候,他们也很关心内阁的事情,他们认为,在诸列强中,只有大日本帝国才是真心对待贵国的,因为我们都是亚细亚种族,对此高论,在下深表赞同。”川岛浪说道。

    “恭王这两天倒是清闲,前几天他不是忙着在建什么‘宗社党’么?怎么,现下又打算建个‘元老会’了?”善耆摇了摇头。

    “日本使馆就不去了,川岛先生拿着本王的帖子,把恭王他们请来,咱们就在王府里议一议这元老的事情。如今的大清国就是栋破房子,要想不倒下,就得不停的修修补补,这修补匠只能是咱们这些爱新觉罗的子孙,其他人指望不上。”

    ……

    肃亲王与小恭王不愿意看到大清国这栋破房子倒下,他们正在拼命的挥舞双手,试图抓住任何可以抓住的救命稻草。

    但这天底下更多的人并不在乎这栋破房子会以怎样的方式倒下,他们更关心的是如何在房子倒下之前逃出去,以免同归于尽。

    天津,紫竹林,英租界一侧。

    一栋不起眼的两层小灰楼耸立在维多利亚路交叉口,这栋小洋楼看上去毫不显眼,甚至有些寒酸,只有很少人知道,它也是天津英国太古洋行大买办郑翼之名下的产业,建造它的砖头也是很有来历的,那不是一般的砖头,而是天津城的城砖直隶闹义和拳,八国联军杀进北京,赶跑了大清国的太后和皇上,之后中外议和,这议和条款里就有一条规定,联军撤退后,必须完全拆除天津城的城墙,这个工程最终被几个中国大买办包下,郑翼之正是其中一位,拆下来的城砖最后又变成了这几人的豪华别墅,多余的砖头也没废弃,不是盖了货栈就是盖了别院,维多利亚路的这栋小楼就是郑翼之的别院之一。

    不过现在,住在这栋小洋楼里的并不是郑翼之,也不是郑家任何一位,而是曾经的大清国重臣、“北洋柱石”袁世凯。

    自从跟着英国公使跑到这英国租界之后,袁世凯就一直借住在这里,本来郑翼之是打算把自己的豪华别墅腾出来的,但却被袁世凯拒绝,在袁世凯看来,还是这里安全些,不仅位置隐蔽,而且楼里还安装了一部电梯,可直通地下室,那里有一个出口,通向租界的主下水道,万一有人来捉他,便从那里逃跑。

    在这小洋楼里住了几天之后,袁世凯那惴惴不安的心神渐渐平静下来,摆出一副避世的架势,紧闭房门,除了心腹谁也不见,何况,现在根本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准确下落,清廷驻外公使仍忙着在驻在国递交照会,请求各国不要收容寻求避难的袁世凯。

    南边的革命军打得热火朝天,北边的清廷风声鹤唳、疑神疑鬼,谁也没敢清闲懈怠,只有他袁世凯站在局外,静静的注视着事态的展。

    经过几日的深思熟虑,袁世凯已完全看清了这天下大势,清朝的灭亡已是人心所向,谁也改变不了,问题在于,由谁去灭亡它?

    靠南方的那帮革命党么?似乎有些悬乎。现在安徽的熊成基虽占据了庐州,但困处一隅,正被清军宿将姜桂题率领老毅军和巡防营团团围住,粮弹匮乏,士气低落,随时都会全军覆没。至于盘踞武汉的那位“赵总司令”,怕也是凶险得很,两路清军夹击,水路并进,便是他袁世凯率领北洋军坐镇武汉,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必胜,何况是一帮刚刚武装起来的饥民?

    所以啊,这收拾局面,重整山河的历史重任,恐怕是要落到他袁某人肩上了。

    “楼小能容膝,檐高老树齐。开轩平北斗,翻觉太行低。”

    袁世凯写完大字,轻声念了一遍,颇觉满意,放下毛笔,接过二儿子袁克文递过去的一副热毛巾,擦了擦手。

    “克文啊,你看为父这书法是否有了些长进?”袁世凯问道。

    袁克文看了眼那副字,说道:“父亲这几日心神定了不少,这字写得不那么凌乱了。”

    袁世凯微微一笑,说道:“为父知道你是个假文士,看不上为父的书法,或许在你看来,‘不凌乱’这个评语已是很不错了。”

    “儿子不是故意冲撞父亲,实在是觉得父亲是做大事的人,将光阴花在这书法上头,未免有些得不偿失。”袁克文壮着胆子说道,话锋一转,又说道:“几位姨娘如今陷落在朝廷手里,生死不知,儿子心里担心,这几日也无心说奉承话。”

    袁世凯跑出京城,可留在城里的家眷都落在了朝廷手里,其中有几位还是袁世凯宠幸的爱妾,还有袁克文的几位同父异母的同胞姐妹,至于项城老家的那些亲人,虽已派人去接,但跑得没有电报快,到底还是被当地官府给看起来了。

    袁世凯叹了口气,将毛巾放在暖气片上,背着手走回屏风前,看着那屏风上的写意画,幽幽说道:“克文,有一点你最不如你大哥,那就是定力!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这才是大丈夫。你呀,是书读得太死,眼光不够远,想得不够周全。如今南方兵乱已起,朝廷忙着灭火,哪里还有工夫分心去想别的?就算朝廷想灭了我袁氏一族,也得好好掂量掂量,问问我袁某人答应不答应?大清国是棵二百年的老树,我袁某人就是伐树的斧头,虽然那帮旗人里糊涂蛋居多,但也不是没有明白人,凡事都不要做得太绝,把人逼上绝路,到时一拍两散,谁也落不了好。”

    “那为何朝廷要派人捉拿父亲?还污蔑父亲鸩杀大行皇帝?”袁克文问道。

    “那是因为当时为父是笼中之鸟,他们当然无所顾忌。”袁世凯在一张暖椅上坐下,看了眼袁克文。

    “而现在,为父已脱出牢笼,天高皇帝远,又有洋人庇护,北洋新军也是为父一手编练,剿灭革命军就靠北洋新军,朝廷担心北洋军不听号令,又顾忌着为父挺而走险,自然不会再轻举妄动。”

    这种自信不是没有理由的,清廷始终没有明上谕说他袁世凯毒死了光绪,“鸩杀大行皇帝”的说法仅仅限于传闻,由此即可看出朝廷对北洋集团的忌惮。

    当然,袁世凯突然倒台,不能不给天下人一个说法。

    清廷按给袁世凯的罪名是“贪墨军饷”、“专横擅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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