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营地时已是黄昏刚过夜色初起,轮值的守卫已换作另外一队。众人向凯文见礼,凯文却在人群中寻找熟悉的面孔。这几人当中,虽说仍有几个见过,但昆西不在其中,这让凯文觉得无聊的同时也感受到一丝冷漠。 他懒得与那帮人啰嗦,也没心情再与新任队长拉拢关系,草草吃过晚饭后便钻进帐篷。回想起下午劝退依莎贝尔的经过,他的心情这才有了些许好转,笑容也渐渐爬上他那疲惫不堪的脸颊。 关于这场精心策划的“骗局”,他颇有一些得意,且不说装疯卖傻般重复上午的词句,也不论从马背上一飞冲天的异景,单就那布片上的话语而言,已是费去他好大一番心思。 “现在回头,或能救凯文一命,若执意向前,凯文必死,汉姆也不会再有活命的机会。”他默念着这段话,笑意再一次绽放出来,但他并不知道依莎贝尔的想法,如果没有层出不穷的诡灵怪事作为铺垫,如果没有汉姆的死里逃生作为佐证,她绝不会轻易相信一块布片上的只言片语。虽说最终她还是决定回撤,但她心中的疑虑一丝也不曾消减,对凯文等人的安危一刻也不曾释怀。 对于凯文来说,能避免一场流血冲突已是功德圆满,何况还顺带帮助依莎贝尔脱离险境,这让他更是觉得一夜一日的辛苦劳顿值了。他便这般心满意足的酣然入睡,直到后半夜,一阵异样的感觉把他唤醒,他下意识地捂住心口:“难道虱蝎提前发作啦?” 他惊得一骨碌坐起身来,细品之下才发觉这种感觉并非难受,而像是一种浪花拍击空穴的共鸣,他记得这种感觉曾在数天前出现过一次,当时正值幻城显山露水,如今再次产生这种感受,莫非幻城…… 凯文满心期待地爬出帐篷,在他的想象中,夜间的幻城应当晶莹剔透,一如日间的金碧辉煌,可当他极目朝着幻城方向眺望,黑夜之中除了朗月稀星,其他的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相信自己的感觉不会有错,那种来自心底的震颤只可能与幻城有关,所以,就算可能一无所获,他也决定走上一遭。 此时守卫们睡得正酣,凯文没打算惊扰他们,只把带药的队长叫醒:“我准备趁夜探探乌米亚司的虚实,你把药先给我,万一不能及时赶回也不会错过服药的时间了。” 那名队长迟疑不决,凯文正色道:“你还有什么疑问么?”队长仍在支吾,凯文拉下脸色:“先知一心降服乌米亚司,你是打算从中作梗还是……” 队长吓得连声道歉,又把药水双手奉上。凯文接过药水冷言一句:“我会尽快回来。”说完双翅一振便没入夜色之中。 凯文对幻城的方位早已谙熟于胸,今夜又有月光清洒,迷失方向一事全然不用放在心上。没用多久,一团硕大的黑影便从黝黑的幕布中隐约现出,与此同时,浑身布满光点的乌米亚司也横在前进的途中。 他知道乌米亚司的厉害,急忙拉升高度从它头顶飞过。那巨蝎扫动十数道光束搜寻凯文的踪影,终因光束射程有限不得不作罢。凯文却不敢掉以轻心,他对巨蝎的手段颇为忌惮,如果它尾随跟踪,再伺机偷袭……他不敢往下细想,索性悬在空中静静等候,直到巨蝎的脚步声远去并很久不再响起,他才略微放松防备继续飞向目标。 从远处看,幻城确实一片漆黑,但身临其境之后,他发现此处的夜景别有一番滋味、美得令人陶醉。在皎洁的月光中,无论是高大的建筑,还是矮小的栅栏,都披着一层轻柔的衣裳,白日间的庄严肃穆变得冷峻安宁,阳光下的清雅秀致也幻成幽静神秘,间或闪动的荧光,更为这种奇景增添无比生趣,尤其在不远处的一个地方,荧光更是集中、闪动更是频繁,远远望去宛如聚集着一大片萤火虫。 凯文心中既激动紧张又感慨好奇,他有些迫不及待地飞向那片荧光,来到近前才惊骇的发现,闪着荧光的竟是一具具骸骨。他本能的想要逃开,猛然想起萨古苏玛曾把尸体安置在广场中,如果故事没有谬传,那么此处应当就是达伦达斯的住所。 他兴奋得双手发颤,可就在掏出火石、火光初现的刹那,他惊讶得差点叫出声来,因为周围的景物竟与他听故事时的构想如出一辙,干涸的水池、倒塌的雕像,甚至路边石上雕凿的花纹都是一模一样。 “这个地方我肯定来过!至少,古澌汀肯定来过!”他坚信只有这个理由才能解释一切,尤其当他走到大门前时,那扇厚重的木门就像一个久远的记忆被重新唤起,陌生中透着熟悉,恍惚中还带有一丝莫名的亲近。 钻过木门的缝隙,凯文已无法满足火石所能给予的咫尺视界,他努力将火石举起,只希望能看得更远见得更多,却没曾想迈动的双脚被断落的栏杆所阻,身体重心顿时偏失,他轻呼一声向前栽倒,双手下意识地寻找支撑时火石脱手而出,火苗砸在地上溅起数点火星,随后戛然熄灭。 他暗自骂了一句,揉了揉摔疼的部位,又探手去寻火石。当他的手抹开积尘触碰地面向前摸索时,一种奇异的感觉油然而生,他忽然想起幻境中的遭遇,如今地面的光洁程度以及石块之间的缝隙和拼接都与当时的感触一模一样。 一种久违的恐惧悄然爬上他的心头:“难道,那幻境竟是真的……” 他不由自主屏住呼吸,并无限扩张着两只耳朵的听觉范围,以至于寻觅火石的动作也变得极为缓慢,哪怕最终将火石攥在手心,也不敢再将火石点燃,似乎只要火光一起,就会有僵尸怪兽从四面八方奔涌过来一般。 还有一个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为什么赛琳娜的僵尸野兽会与幻境同时出现?”但他没作多想,甚至没想着为这个疑问安排一个合理的解释,他只是一味地说服自己不要慌乱,毕竟那幻境已过去多时,与僵尸怪兽也有过多次交手,何况今时今日还有一双翅膀相助,即便它们再度出现,又有什么害怕可言。 他终于鼓起勇气点燃火石,臆想中的场景自然没有出现,他禁不住长吁一口,可就在他准备重新探索这座宅邸时,远处传来了乌米亚司沉重的脚步声。 凯文侧耳倾听,那脚步声明显由远及近,他自知不是巨蝎的对手,也知万一被它堵在室内更是糟糕,所以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出门,掐灭火石后腾空跃起,迎着巨蝎的脚步声方向飞去。 此时巨蝎已靠近幻城边缘,它敏锐地捕捉到凯文的气息,疾驰的脚步硬生生刹住,头顶的光束冲着凯文的方位不停扫射。 “这家伙,真是阴魂不散啊!”凯文恨得牙痒痒的,却不敢有丝毫大意,他正想着该如何将巨蝎引离此地,却见它突然纵身跃起,硕大的身躯朝他直冲过来。 凯文对这一招早有提防,自恃飞行高度远超巨蝎能跃及的极限,他甚至还在暗笑那巨蝎不自量力,可就在他等着看巨蝎摔落地面的好戏时,一团泛着荧光的东西从巨蝎身上喷出,那团东西在空中如渔网般迅速散开,劈头盖脸地向凯文罩来。 凯文惊得振翅闪避,可那些荧光物来的太过突然,虽说他避开了其中的绝大多数,但仍有不少荧光物溅到他的身上,一股浓烈的腥臭味直冲他的脑门,眩晕的感觉随之而生。 他暗叫“不妙!”竭力扇动双翅向后猛退,可那些荧光物渗入他身体的速度更快,仅仅过了半分钟,他已感觉浑身麻痹,不但双翅不听使唤,就连视听和呼吸也变得越来越困难。他试图用残存的意识做最后的挣扎,可他的身体就像折羽的老鹰,从半空直坠而下,重重摔进一处荒芜的苗圃中。 巨蝎对这一击信心十足,并且凯文坠落之后气息全无,它得意地扬起双钳,如同一名得胜的角斗士,趾高气昂地返回巢穴。 然而凯文并没有死,若不是他对毒药有足够的免疫能力,这一次只怕厄运难逃,但即便如此,自我排解巨蝎毒液的毒性仍费去了大把时间,等他从昏迷中悠悠醒来,已是天光乍亮霞光初上。 他来不及顾及身体的伤痛,也来不及唏嘘坠落位置的幸运,更来不及感慨幻城的壮美和瑰丽,他睁眼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伸手去掏虱蝎的解药,可装药的瓶子在他坠落时已经破裂,其中的解药早已一滴不剩。 “完啦!”凯文顿觉五雷轰顶,身体却一刻也不敢耽搁,径直朝着部落的方向猛冲。他几近疯狂的祈祷,只盼望虱蝎能晚一点发作,或者,在取走他的性命之前,能多给他一点时间,哪怕必须经历不堪忍受的折磨。 然而,他却无法离开幻城半步,因为有一层空气墙将幻城笼罩,不管他从什么角度什么位置,不管是飞是走,不管用怎样的速度,都会遭到空气墙的阻隔。更要命的是,他的心头已经开始出现异样,一种似痛非痛的感觉越来越强,骇得他豆大的汗珠直冒。 即便他能猜到空气墙就是幻城的结界,是幻城时隐时现的根源,可他怎么也猜不出这层结界何时才会再度失效,他情愿这是另外一场幻境,然而心头的绞痛越来越明显,这一点恐怕无法用“幻境”一词敷衍过去。 他不想以这种方式死在这里,可他的努力与抗争就像拳头打在棉花上,也像在蛛网上幻灭所有希望的小虫,他甚至看见沙狐从他眼皮底下悠闲而过,但是任凭他挥舞双臂嘶声叫嚷也不能吓住它一丝一毫。 那一阵紧过一阵的心绞似是死神的召唤,他悲号一声,强忍着痛楚飞回达伦达斯的住所,跌跌撞撞闯进大门,口里不停地念叨一句:“蓝色瓶子,红色药丸……蓝色瓶子,红色药丸……”那是酋长记忆中的续命之法,命悬一线的他只能把所有赌注都压在上面。 幻城倾斜依旧,但凯文的足下已然飘忽,光滑的地面顿时变成巨大的阻碍,他不知摔倒了多少次,好不容易才半跪半爬地摸到楼梯旁边。 二楼的房间不在少数,灰曜却未指明准确的位置,除了一间间逐个排查,凯文再无其他办法,然而虱蝎不会给他更多的时间,他的心脏正被它们一点点啃噬,他只觉得心中已是千疮百孔,溅流的鲜血正在充满他的身体,就连眼睛都变得血红。 随着一口鲜血喷出,凯文再次摔倒在一扇房门前,他的呼吸越来越困难,意识也在一点点流逝,他拼尽力气爬起身来,可脚下已经软到无法站立,他试图寻找一个支撑,整个身躯却如倒塌的雕像一般砸向房门。 倒下的房门卷起室内的灰尘,在透射的阳光中如群魔乱舞。凯文将最后一线希望投向室内,昏黄的光线将墙角架子上的瓶瓶罐罐照得若隐若现,光带和尘霭成为它们的触须和爪牙,光影流转中似乎传来阵阵阴森嘲讽的笑声。 此时的凯文已虚弱到无法站起,他艰难地爬向墙角,抬手之间忽觉臂膀酸麻失力,若不是手掌已经勉强搭在架角边缘,只怕他再也不能第二次探出手臂。 幸好架子历经数百年早已存有腐朽残破之势,凯文用上的力道虽然不大,架子终也垮塌下来,上面的瓶子罐子随之尽数摔落,伴随着刺耳的碎裂声此起彼伏,各色药丸药水混杂在破瓶烂瓦中散得满地都是。 凯文已顾不上细细分辨,只要见着红色的药丸就抓起塞进口里,怎奈他的这般自救也阻挡不了虱蝎的蚕食,一阵强烈的绞痛袭来,他终是无法承受的晕死过去。 一切喧嚣在这一刻重归于死寂。 等到凯文再度睁开双眼,室内的阳光变得更加耀眼。他揉着酸疼的眼睛,体内忽然一阵翻腾,一股夹杂着腥臭的黑血喷涌而出,溅得他满脸满头都是。他懒得理睬那些污秽之物,他的全部心思都集中在一个问题上:“我还活着吗?” 很快他就发现体内的异状已经消失,视听感觉皆已恢复正常,四肢也重获力量,就算爬起身来也感觉不到那种虚弱和无助。 他始终怀疑这是死后的幻觉,可当他使劲掐住自己的胳膊,那种痛感却真实得不能再真实,他哎哟一声之后竟嚯嚯地笑了起来:“这样也行?这样也行!” 望着满地的碎片和药丸,他又不禁感慨:“若不是这里有续命的良药,若不是我对毒药有一定的抵抗能力,只怕这一次……唉,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就是不知那位达伦达斯现在何处,如果能见到他,我一定得好好感谢一番……” 他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着,就在他侧转身子准备出门时,忽然惊恐地大叫出来,因为在他身后,有一个人影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