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来袭的大浪,让玺克即刻放弃所有对瑟连表达善意的计画。

    「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在甲板上,玺克对瑟连咆哮。

    他们的船此刻正在浪上「翻滚」——用这个词形容丝毫没有夸大。

    船员都躲进船舱里,把自己安全的绑在床上。法师们却是在甲板上,用绳子绑着腰,把自己固定在栏杆上,然后豁尽全力施法,合力撑起护壁球。默捷号被滔天巨浪推着在护壁球里翻转,时不时船底朝天,再翻回来。

    瑟连把自己绑在玺克旁边,满脸笑容的观浪。他没有床位,也没去借这几个法师的,干脆的跑出来跟他们绑在一起。为了避免护壁球和浪硬碰硬而破碎,航海专用的护壁有限度、在控制内的让水流通过。不停有冰冷的海水冲过甲板。玺克全身都湿透了,头发都黏在脸上。

    浪头掀起的时候就像是一座山突然横亘在眼前,落下时就像是黑色的布幕盖过了天地。

    玺克觉得非常不舒服,好像有什么东西要自顾自的从嘴里冲出来跑掉了。他瞪了瑟连一眼,这个以非人方式身强体壮的家伙字典里肯定没有「晕船」这个词汇,八成也没有「失温」、「呛到水」。

    船上四个有照法师都在这里,一次两个人施法,两个人休息。轮到玺克施法了。他手上动作不停,用手势完成全部的法术引导,嘴里继续对着瑟连骂:「都是你带衰!你到底带了什么诅咒上船?」

    暂时休息的轮机长卡洛对玺克不需要念咒照样施法这点相当惊讶。他是个有点年纪的男法师,有长袍遮不住的啤酒肚和相当随兴的短胡髭:「你好厉害,施法不需要语言要素。」无声施法是个专业技术,以玺克的年纪来说,能自由这样施法的人是相当罕见的。

    「我知道有的研究认为大吼大叫可以让法力高涨。」另一个也属于休息组的魔饵长安派特说。他的外表比轮机长年轻一些,温吞的样子却像老人家。有一张长脸和招风耳,慈眉善目的不太像法师。

    「如果跟我一样非常急迫的需要在施法途中挪出一张嘴,马上就会了。」玺克回答轮机长的话,然后继续做他的急迫业务:「为什么我们到这里这么久了都风平浪静,你一上船就冒出几百年一遇的暴流?」

    「嗯——」瑟连欣赏着巨浪顶端闪烁的光芒,他觉得好像有辉煌鱼躲在浪里观察他们。他转头对玺克笑说:「因为我让人景仰?」

    「叫这些浪把你带回家看个够,不用还来了!」玺克大吼。

    海象到天快亮的时候才平静下来。到那时玺克已经筋疲力尽、体温过低、胃纠结成团,喉咙也哑了。

    他猛打喷嚏,赶紧把湿衣服换下来。顶着一头海水干了又湿、湿了又干留下的白色结晶,进到工作室去和魔饵长一起制作鱼饵。

    两个人合力赶上放绳作业的时间,交出成品后终于可以休息了,玺克直奔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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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默捷号的公用浴室有一个大浴池。之前翻滚的时候水都流光了,现在已经重新放满。热水看起来非常的迷人。

    玺克脱掉衣服冲进浴室,他觉得船好像在摇。船是一直在摇没错,只是实际摇晃幅度比玺克感受到的更小。他的晕船还没好,脚步踉跄,瑟连从后面托住他的两只手臂,避免他摔倒。

    「我说——你怎么会在这里?」玺克瞇眼转头往后瞪。他还以为瑟连没事干,早该洗好澡了,这时候不是借床补眠就是去给船员添麻烦了才对。

    瑟连眨着无辜的大眼:「我帮忙收拾船尾舱,刚刚才弄好。」

    虽然这是有可能的,翻滚过后要收拾的地方很多,但玺克不怎么相信这番巧合说词。他把手臂从瑟连那双铁箍手里拔出来,走向墙边的一排莲蓬头冲水。

    魔饵长安派特在他们之后也走了进来,不过两个人都没注意到他,只忙着搓泡泡刷身体。

    瑟连洗澡不太专心,还转头正大光明的看玺克。他看到玺克右手上臂在差不多一半的位置,有绕着手臂一整圈泛红的伤疤。这道伤经过几年的时间,颜色有和旁边的皮肤接近了一些,但是他们两个现在距离才四十公分,看起来还是非常明显。瑟连肯定那不是他造成的:「你上手臂那道疤是怎么回事?」稍微割到绝对不会变成这样,皮肤纹理都扭曲了。

    玺克把头上的泡沫冲干净,斜眼看了一下瑟连。玺克本来想用所尼语叫瑟连闭嘴,但是他看到瑟连的**,定睛看,精壮结实的肌肉上遍布伤痕,暗示着许多玺克不知道的危险,本来打算出口的讥讽就又吞了回去。

    「我这只右手是换过的。」玺克倒了洗发乳,低头继续搓泡泡:「因为从断手到再生中间时间隔得太久了,断的地方又施过愈合术,就留疤了。」

    「你之前的工作有这么危险吗?」瑟连正面盯着玺克的手说。

    「不是啦。是我被通缉那阵子受的伤。」

    「是逃亡那阵子的事?」瑟连惊讶的睁大眼。

    玺克没有回答,不过默认了。他反问:「舒伊洛奴没有对你们说过这件事?」

    「我没听说。跟她有关?」

    「那只手是为了保护她,我自己当成施法材料砍掉的。」玺克若无其事的说。

    瑟连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过了几秒才说:「你这个人有时候,真是超乎想象。」

    玺克抬头,紧闭眼睛,把热水从头顶上往下冲遍全身。开始刷身体。

    玺克把身体洗干净就打算出去了,瑟连比他先一步泡在浴池里,看到玺克转身往门口走,他惊讶的问:「你不泡热水吗?」

    「没兴趣。」玺克固执的朝门口前进。

    「这样不行。团里大家雨中行军以后,一定都会泡热水祛寒气。泡热水对身体好。特别是你这种瘦干巴又脸色苍白的人,正需要热水!」瑟连从水里出来,抓住玺克没有疤痕的那只手,把他往池边拖。

    「不要!我不要把自己放进一堆水里面!」玺克挣扎,但是另一只手的手腕马上也被瑟连抓住。

    「你有泡过温泉吗?很舒服喔。」瑟连完全没在听玺克说话,继续拖着人往池边移动。

    「我绝对不要进到任何水体里面!」玺克蹬腿,想把手抽回来,但全都徒劳无功。

    「对喔,你不会游泳。不会吧?你上船了还是一样不会游泳?」瑟连已经把玺克拖到浴池边了。他自己先跨进去,水深还不到他的膝盖:「放心吧。泡澡池很浅的。」

    「水只要十五公分就可以淹死人,就像阶梯也只要二十五公分就足以摔死人。」玺克用脚抵着池边,说出那些运气特别不好的案例。

    「来啦!」瑟连大力但缓慢的把玺克拉过来。

    玺克不想最后手脱臼,只好乖乖跨进浴池里坐下。魔饵长安派特为他们默默的往旁边挪出位子。

    瑟连放开玺克坐下,在热水里发出一声舒适的叹息。

    玺克无法否认泡澡很舒服,结结巴巴的说:「是、是还不错。」

    瑟连说:「温泉更舒服。那是我离开家乡以后见过最好的东西。」

    家乡——玺克在心里琢磨这两个字。瑟连的家乡「大概」也是他的家乡。他们两个从来没有和对方确认过。事实上也无法确认。玺克不记得村子的名字和位置。他离家时才八岁,脑袋里装的东西很快就被黑暗学院里的生活盖过。

    「在我的家乡有一个小男孩,他是天生的死灵师。」瑟连顿了一下才说:「跟你一样。」瑟连没有说出口的是,莱尔诺特女士曾经斩钉截铁的告诉他:天生的死灵师一千年的时间还未必能出现一个。要在同一个时代一口气出现两个天生的死灵师,这种可能性低到根本不用去考虑。

    「是吗?」玺克小声回应。他把目光放在墙边的沐浴用品上,说话时不正眼看瑟连。但瑟连对玺克说话时每一次都会面对他。

    玺克的家乡是一个只有十九个人的深山村落。村里每个人大家都认识,好像还都有亲缘关系。那里老早就因为流行病灭村了。

    在玺克模糊的记忆中,在玺克被带走的那一天,村里还活着的只有他,和另一个单独留下的少年。

    那时大雪盖住了一切,那个如今难以聚焦的景色大半都是白与黑。雪地里有十多个殭尸游荡,黯淡无光而混浊的眼珠镶在灰白色的皮肤上。

    那个最后活着的少年,有绿色的瞳孔和稻草似的头发,殭尸都离他远远的,不敢靠近他,更不敢攻击他。洁白得吓人的月光下,他站在村门口看玺克被人抱着离去。那名少年独自留下,在殭尸与冰雪包围的,毁灭的村落里。

    玺克弓起身体往水里缩,让热水包覆住他,温暖他的身体。多年以后,他的知识更加丰富之后,对于那名看似普通、没有采取任何防殭尸措施的少年为什么能让殭尸惧怕,惟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他是圣骑士。而这个时代为人所知的两名圣骑士之中,不在萨拉法邑朵的那一位,在玺克八岁时已经成人很久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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