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梦没有骗她。屏风后的他,有好看的眉,好看的发,好看的笑,眸底倒映出的她,泛起了涟漪。

    “先生。”

    程英嘤唤他。

    是了,她第一次见他时,是五岁,到了识文断字的年龄,因为她是锁在别邸的难堪,无法抛头露面去本家的家塾,所以她那个大将军的父亲,张榜请贤。

    听说是公子翡,当时已经以年少才学闻名天下的公子翡,揭榜,上门,毛遂自荐。

    本来只是请个普通夫子,却没想到请来了无双国士,程大将军自然大喜应了,备重金拜师,从此别邸多了个教书先生。

    然后一道屏风,男女大防森严,十六岁的他第一次坐到了屏风后,懵懂的她也第一次,见到了屏风上勾勒的剪影。

    “在下公子翡,不才,添为十三姑娘夫子。”屏风后,他的声音清淡的,又温柔的。

    “你那么年轻,叫夫子太老了。那个也当夫子的贾家家主,都年过半百了,不如,我唤你先生!”年幼的她睁大了眼,竭力想看穿屏风,看清那道剪影的模样。

    “好。那在下唤姑娘小十三如何?”他笑,水雾迷濛的嗓。

    “好啊好啊!”她拍着小手,手里的糖都不香了。

    然后,就是每早卯时,睡眼惺忪的她被拖起来,屏风后的他,已经正襟危坐的候着了。

    偌大的别邸有不同的进出口,所以他和她永远也不会碰上,来时是他先来,离时是她先离,唯一的交汇点就是学堂,被一道薄薄的苏绣屏风隔成两半的学堂。

    乌泱泱的奴仆嬷嬷围了一圈,跟监禁囚犯似的盯着他和她,生怕有任何单独的碰面撞上,传出去害了程家的名声。

    申时,他行礼告辞,被夕阳映得透亮的屏风,能隐约看得他的背影,是青松般的少年郎,个头还在如笋似的冒。

    从五岁到十二岁,七年,日日如此,他弱冠,声音变粗,她长个,出落芳华,唯一不变的是一道屏风,隔开咫尺天涯。

    直到一道封后圣旨,他离京,南下,她进宫,嫁人,从此南北迢迢三千里,天涯终究成了天涯。

    ……

    “先生。”程英嘤再次唤他,声音微颤。

    面前的男子绿瞳紫衫,陌生的模样,却仿佛又很熟悉,初见这张脸,就一切理所当然似的。

    “小十三。”他抬眸应,语调亦是不稳。

    他的声音带了沧桑,面容也刻了岁月,算来,如今的他应是三十岁了,十四年时光,一晃就过了。

    “先生为什么不愿认我?”这是程英嘤第一句话,带了细细的怨和委屈。

    公子翡眸色一闪,自嘲的笑笑:“因为疑惑。”

    “疑惑什么?”程英嘤发倔的一定要个答案。

    “疑惑为什么对小十三,有超出寻常的牵挂。”公子翡并没隐瞒,或者说他今晚,什么都不想藏了,“我读尽天下圣贤书,年少成名,却找不到任何对症的解。”

    “牵挂?”程英嘤蹙眉。

    “你嫁了先帝,应是极好的,先生与学生的缘已了,我理应淡忘才是,却没想回江南七年,山水相隔,我日日想的,都是小十三有没有长高,字有没有好好练,宫里有没有受欺负,先帝对你好不好,岁岁年年如织缠。”

    公子翡的一番话风轻云淡,一笔带过这些年他如魇缠身的困局,还有那些为了寻解犯下的罪,比如锁了曹家女三年,又比如,七年避而不见,将她的名字设为禁词,而杀的犯禁人。

    为什么,挥之不去,偏偏是你。

    “当然了,这都是我自己作孽。从前小十三有先帝,如今有东宫,吉祥铺的人也都还不错。”公子翡轻轻加了句,眸色在灯火下晃,“呵,小十三你应是过得极好的。”

    话带了暗暗的凉,和涩意。

    程英嘤鼻尖发酸,颤抖的伸出手,去触碰他,去碰那袭紫衫,指尖萦绕上他的温度,儿时山水迢迢的梦,化蝶。

    “我一直都是念着先生的。只是七年杳无音信,以为先生厌了我。”程英嘤扯着男子衣角,像个犯错的孩子,低低絮语,“或许厌我话太多吧。”

    公子翡噗嗤一笑。于是这一笑,江南杂花生树,游人只合江南老。

    是了,那时的小十三,话很多。

    ……

    “先生,紫藤花真如名字一般,是紫色的么?”第一堂课,屏风后的十三千金就快嘴快语。

    正在讲《弟子规》的少年郎一愣,这冷不丁的发问,都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

    “当然是紫色的。”良久,他应,旋即又肃了语调,“好好听课。事虽小,勿擅为,苟擅为,子道亏,刚才讲过的这句是什么意思?”

    五岁的程十三自然答不上,隔着屏风挨了顿训,满脑子却都是紫藤花。

    然而接下来的七年里,少年郎发现,这小千金脑子不知道是怎么长的,人是坐在这儿,心思却能满天下飞。

    一会儿冒出来句“先生,上元灯节那天,安怀门外真有十丈高的火树么?”,一会儿又扯到“先生,秋天玉山的枫叶,真的能红到天际去么?”,想东想西,天南海北。

    虽然他总是训她好好听课,但也忍不住会认真回答她,温柔的,耐心的,一遍遍说给她听,是,有十丈的火树,秋天玉山红遍。

    忽的有一天,他意识到,这些问题都极其普通,寻常人出门逛一圈,什么都知道的,近乎于常识。

    然而屏风后的小千金不知道。

    从有记忆起,就被锁在这道朱门后,富丽堂皇的岁月里,她唯一能见的,是鎏金天井上四方的天空。

    还有除了她那个父亲以外,唯一从“外边”来的他,她的教书先生。

    他明白的,从给苏仟抗荷花糕进京,见着别邸朱门后的奶娃娃,到接了榜,心甘情愿踏进这道幽深的门,他就选择了她。

    他寂寞的,小十三。

    ……

    “我,从来没有厌过小十三。如果说一定有,那也只是厌我自己,我的逃避,和愚蠢。”公子翡伸出手,轻轻拉住了手臂上的小手。

    十四年时光啊,他终于,也触碰到她了。

    凝脂的肌肤,微凉,水葱段似的指尖反过来,也缠住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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