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恰好是个阴天,但车师盆地依然酷热,火焰山的砂岩上仿佛有热气在流动,颜色犹如烈焰熊熊,火舌撩天。

    “可惜俺老任没有芭蕉扇,不然……”

    任弘便位于火焰山前,站在鼓车上,额头的汗不住往下流,在他身后是西域诸王的军队,正陆续从火焰山后开出,汇入任都护的队伍里。

    什么鄯善王、车师王、焉耆王、危须王、尉犁王、姑墨王、龟兹三王、莎车王等,不算乌孙,整整凑了十七国联军,两万余人,看上去人多势众,但任弘却很清楚他们的本质。

    “纸老虎而已!”

    这场战争,匈奴单于亲征北庭,匈奴实力较西域汉军自然更强。敌强我弱之下,攻则不足守则有余,任弘也是在赌,他将主力放到东且弥和达坂城,挡住单于大军,又亲自坐镇车师,如此才能号令西域诸王来助阵。

    虽然鄯善王、莎车王等确实是一心向汉,但城郭兵的实力摆在那,只能打顺风仗,手里真正能仰仗的,还是三千乌孙兵,以及任弘留在身边的一千西凉突骑。

    这是他手边仅剩的嫡系部队,皆是参加过上次战争的西凉军老卒再度应募入伍,战马蒙着虎纹皮马甲,但士卒今日却未穿铁甲,因为天气太过酷热,着甲恐怕反被烫伤。

    瑶光带着来援的三千乌孙骑兵则位于战场北侧,乌孙人有点不习惯这炎热的气候,频频擦汗或往嘴里灌水。

    好在对面的匈奴人来自北寒之地,对这酷热的天气也很不适应,他们足有**千之众,前进到三四里外后,开始犹豫不进。半数人已经在长途跋涉中失去了战马,骑兵的坐骑也颇为羸瘦,这是沙海行军带来的恶果,和在车师嚼着苜蓿吃着豆子养了半年膘的汉军战马完全无法相比。

    随着双方渐渐接近,是退是走,留给对方考虑的时间不多了。

    任弘倒是希望匈奴人被吓退,好打一场顺风追击仗,己方看似人众其实是纸老虎。

    但不知是不是出于荣誉,右奥鞬王几经犹豫,还是没收回刀,他或许也明白,匈奴人也没有退路。

    随着号角响起,匈奴骑兵一分为二,四千骑由呼韩邪带领,偏北而行,是用来提防乌孙轻骑袭扰的,五千步骑则跟着右奥鞬王直直向前,大概是瞧出真正的汉军不多,只要一举击溃他们,西域城郭兵自然望风披靡。

    “看来这场硬仗是免不了了。”

    任弘摇头,挥舞令旗,让乌孙兵先动起来,牵制住匈奴人半数兵力,就像他在战前与瑶光说好的一样:

    “夫人且放心率军杀敌,我自会亲执桴鼓,为你助阵!”

    ……

    随着乌孙兵呼啸着随瑶光出动,任弘第二个命令,则是给甘延寿下达的。

    甘延寿还记得,本始二年初的时候,是他十七岁生辰,任都护得知后,便送了他一样兵器作为贺礼。

    那是名为“方天画戟”的仪设装饰性武器,不同于汉军制式的卜字铁戟,此戟有月牙形的双耳,长一丈二,重二十四斤,需要身高与臂力,绝不是普通人可以随便玩弄乱使的。

    但却很适合甘延寿这气大无穷的北地良家子,挥舞起来跟玩儿似的,只是此物太过花哨实战里不好使,只用于作为任都护亲卫巡视西域诸国时所持,让人望而生畏。

    “等你十八岁时,再给你一样能用于战场上的兵器。”当时任都护如此说。

    便是甘延寿纵马立于阵前,手里拿着的这一柄了,长达一丈的木杆,用坚硬而有韧性的胡杨木制作,外表涂以生漆和藤条皮等层层制成,杆头嵌着颇似长剑的刃尖,只是有明显的棱,而非简单两刃。

    甘延寿当初接过此物时看着形制眼熟,好像在老家时见一些老人耍过:“这是长铍么?”

    铍是春秋战国就有的老兵器了,关西称之为“锬”,是剑和矛的结合,或用于车兵,亦有步兵持之。隆虑侯周灶在高皇帝麾下便是”长铍都尉”,带着一支纯用铍作战的步兵。但在孝武时代,青铜时代早已结束,战术也以骑兵为先,铍便渐渐退出了战场。

    “不是青铜铍,而是铁马槊,可比铍金贵结实得多,君况不是常说没有乘手的马上兵器么?且去试试!”

    一试之后,甘延寿便对这兵器爱不释手了,这显然是任都护让工匠专门为他这种精锐突骑打造的武器,制作周期恐怕超过了一年。胡杨木虽然坚韧,质量却比桦木轻,且老胡杨木犹如金铁般坚硬,沙漠里放一千年也不会朽烂,更不会在交锋时轻易折断,确实马上佳选。

    虽然用起来乘手,但想要掌握还是不容易,甘延寿用了几个月耍熟了这马槊,今日却是首次用于实战,这让他发现,握着的杆上留下了一点汗。

    “能流汗是好事。”

    给甘延寿压力的不是战斗,经过上次战争的磨砺,他对这种生活已习以为常,甚至沉迷其中。

    让他感觉肩头沉沉的,是来自任都护的厚望和职责的压力。

    在战前任命甘延寿为曲长时,任弘就对他交了底:

    “君况,此战虽我众敌寡,汉军以逸待劳而匈奴远来疲敝,然西域诸王常鼠首两端,城郭兵也羸弱,若想战胜胡虏,还是得靠汉军老卒千骑,以及乌孙兵三千。”

    甘延寿是有些犹豫的:“都护,我先前只做过屯长,不善指挥。”

    任都护却道:“元霆元年那七场仗,你无一缺席,更何况,夫战,勇气也!我要的是你的气势,当年在赤谷城外,突入泥靡军中时那一往无前之勇!“

    老兵们倒没因为甘延寿年轻而对他不服:毕竟谁都打不过这年轻人,甘延寿要过的,是自己那一关。

    甘延寿努力让自己回想起来那场战斗,因为要救受伤的袍泽罗延寿,他放弃了对泥靡的追击,而在斩右谷蠡王一战里,又因为运气的缘故,错过了功劳,最后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与自己同龄的辛庆忌受封列侯。

    当任都护派人去北地老家征他来西域为吏时,甘延寿没有丝毫犹豫便再度拿起环刀西行,为的是什么?为都护的知遇之恩,也为了能站在未央宫前殿,由大汉天子亲与剖符!

    任都护已经在鼓车上敲响了隆隆战鼓,胯下的马儿嘶鸣不安,不知是味道了友军的骆驼味,还是看到对面越来越近的烟尘。

    甘延寿睁开了眼,再无迟疑,又高高举起了马槊,利刃下挂着的红缨,比火焰山的颜色更加鲜红!

    “西凉军!”

    “送这群来送死的胡虏,上北阙!”

    ……

    任弘下达的第三个命令,是给莎车王刘万年和鄯善王尉屠耆的。

    这两位在十七国联军中,可谓鹤立鸡群,不仅因为他们及麾下兵卒都穿着一身仿汉式的装备,还因为他们都有资格打出赤黄色的汉旗。

    这让两位极其骄傲,早在傅介子做都护时,便十分善意地“帮”各国统计了户口,算出了胜兵数量,比如莎车国胜兵三千四十九人,鄯善国胜兵二千九百十二人——老傅办事就是认真,都精确到个位数了,倒是省了任弘很多麻烦。

    两个月前,侦查到匈奴人在右部集结的消息后,任都护向诸国发了征兵之令,毕竟前年刚去过长安拜见天子,而任都护去年又将西域巡视了一圈,让各国均沾丝路之利,可比只知道勒索金子的匈奴人强多了。

    大汉声威正盛,各国只要没遭灾闹荒的,自然是有人出人有力出力,其余诸国顶多带了国中三分之一、四分之一的兵来援,而鄯善和莎车,却是几乎顷国之兵而至!

    且还自带干粮,夙兴夜寐,生怕迟了。

    而抵达车师后,任都护也对鄯善王和莎车王大加赞许,当着诸王的面夸他们道:“二位不是外藩勤王之兵。”

    “而是自带干粮不远千里来驰援袍泽的汉军啊!”

    自干汉军?在鄯善王听来,起码带个汉字,可比归义胡兵、西域城郭兵好听多了,遂如此自居。

    然后任弘还亲授两面汉旗,让他们率领诸王之军。

    眼下瑶光已将乌孙兵与呼韩邪的四千匈奴人接阵,双方正以游牧者轻骑传统的作战方式游弋,弓箭你来我往但就是没多大伤亡。

    而甘延寿则带着一千汉军,向迎面而来的右奥鞬王发起了冲锋!

    刘万年和鄯善王都看得很焦急,直到任都护放倒了第三面令旗,二人立刻催促手下的鄯善、莎车击胡侯带人出击。

    战场南边是浩瀚的沙漠,流沙随风而动,匈奴人也尽量绕着走,生怕马蹄陷进去。

    但有一支军队,却能在这上面如履平地。

    以鄯善、莎车人为主力,其余十多国也添砖加瓦,凑成了一支三四千骑的骆驼军,在沙漠里离得远远的等待号令——因为马匹受不了这么多骆驼挤在一起散发的浓浓气味,别先将友军吓崩溃了。

    此刻他们却翻身上了骆驼,骑在两座驼峰之间的皮鞍上,用小木棍敲打催促这群皮糙肉厚的畜生起身。

    骆驼们晃着身上的黄沙,大嘴里依然不停下咀嚼,只迈着长长的腿,用不紧不慢的脚步向沙漠北缘走去。

    任弘是仔细思索过的:西域城郭兵在什么情况下能战胜匈奴?

    一般情景下,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否则绝不可能,除非,能满足几点条件。

    第一,在沙漠里。

    第二,在汉军带领下。

    第三,混战之时!

    “阵战不行,那便将敌人也彻底搅乱,将其群殴致死!”

    任弘为了凑齐这三要素,在挑选战场时可煞费苦心了。

    三四千驼群光移动都极有气势,更何况上面的骑手都手持简陋的大弹弓,筐里是圆滚滚滑溜溜的石头,挨了一下就得头破血流。

    骆驼骑兵们走出了沙漠,随着任都护敲击的剧烈鼓点,渐渐加速,桀桀怪叫着,朝正与甘延寿鏖战的右奥鞬王的旗帜冲去!

    ……

    ps:回来迟了点,好像是晚上了e(大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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