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日,天很黑,但龟兹城内外的大火却将夜空点亮,在城头街巷中,映照出一张张惊恐的脸。

    龟兹自诩大国,在大汉和匈奴没来前,便在西域唯我独尊,龟兹城,就是西域的心脏。

    所以,龟兹人比起被围城后,立刻绑了自家国王扔出去祈降的姑墨要坚强些。它乾城陷落的消息已经传来,他们提前做好了准备,丁壮都被动员起来抵御。

    毕竟都知道游牧者的脾性,一旦龟兹陷落,这座西域最繁华的城邑恐将陷入浩劫。

    龟兹有在西域最高最厚的三重城墙,有上万民众,两千兵卒,丁壮凑起来数量与来攻的乌孙差不多。因为龟兹有铜有铁,装备还算精良,或许能够守住一时,守到左力辅君姑翼带领的龟兹主力回援。

    或许,强大的匈奴也会对龟兹施加援手。

    但外城却只坚守了不到一天。

    当即将入夜时,城北郊的山上点燃了火光,城内立刻呼应,东南、西北角同时失火。

    龟兹雨水本来就少,十分干燥,熊熊火焰在干燥的红柳枝胡杨柱子上乱窜,弥漫得很快。更有人传播谣言,说汉军已入城,顿时引发了外城的骚乱,而乌孙人也瞅准这一时机,发动了强攻!

    任弘和韩敢当没有掺和,只在远处饶有兴致地看着双方……菜鸡互啄。

    城池攻防科技,本来就需要靠战争来淬炼,商周时所谓的城,不过是稍高的土围子,人都能爬上去,自不需要费脑子想攻城之术。

    但是,当春秋时代的诸侯卿士们将自家城墙越垒越高,高到逾越礼制,孔子气呼呼地要“坠三都”时,相应的进攻器械便应时而出。公输班制作了云梯,而墨子则还以颜色,发明了各式各样的防守工具。

    攻防之术,在惨烈的战国时代得到了检验,七雄相争,动辄十几万人攻城,水攻、火攻、穴攻,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可西域这边就简单多了,龟兹是最高大的城墙是吧?但却高不过三丈,也就是五六米,跟汉地一座普通县城差不多。城头守备器械也很单调,还不如春秋时中原的水平。

    于是任弘看到的,便是双方堪称耿直的攻守。

    乌孙人对攻城没什么经验,但耐不住人多且弓手优秀,先有千余人下马步射,站在百多步外,弯曲的斯基泰弓瞄准城头,这种弓射程极远,漫天的箭矢压得龟兹人抬不起头来。

    他们可不像汉军士卒那般,穿着重甲,能在箭雨中谈笑风生。

    而这时候,在乌孙右大将指挥下,近百名乌孙人扛着由数十根胡杨树干捆绑而成的庞大木板,嚎叫着向城墙冲去。

    看着这朴实的一幕,任弘脑中不由浮现出这样一句话。

    “攻打龟兹县城,将是这场汉匈全面战争的战略转折点!”

    在乌孙右大将计划中,直接木板搭桥,乌孙骑兵冲将上去,外城就算拿下了。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木板太过厚重,乌孙人走得很慢,龟兹人还以颜色,箭不断落下,好在大多钉在木板上,只偶尔杀伤数人。

    眼看乌孙人就要将木板搭到城墙上,而城外的箭雨稍息,龟兹人红着眼手持长兵站在墙头想要阻挡,但乌孙人的近战部队出动了。

    他们对城墙发动了冲锋,快到跟前时,手里的短矛猛地掷了上去,将龟兹人撂倒一片。

    随着轰隆一声,木板搭到了城墙上,不等龟兹人将其推落,第一队乌孙骑士竟直接纵马冲上了墙头!

    一旦没了城墙庇护,龟兹人根本不是乌孙的对手,很快,整圈城墙都被占领。

    乌孙人占据高处,箭矢能射到外城每个角落,被组织来作战的普通龟兹人一哄而散,各归其家,在大街小巷跑得到处都是,身后则是纵马追杀的乌孙骑士。

    任弘登上城头时,正好看到一个乌孙骑士将逃跑的龟兹男子从背后一刀刺死,又下来残忍地割走他的头皮,血淋淋地悬挂在腰上,作为此战的勋章。

    至于龟兹兵卒,降的降,死的死,剩下的仓皇逃入第二道城墙内。

    只可惜,这道城墙也没撑多久,就在乌孙人打算撞开城门前,它却自己打开了。

    里面发生了一场火并,意欲抵抗的龟兹人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跪地而出的,是一名为“白礼”的龟兹右都尉。他带着龟兹贵族们,打开了其中一门,向乌孙和汉使乞降。

    “任君,龟兹之所以助匈奴而冒犯大汉、乌孙,皆姑翼、龟兹王二人之罪也!与吾等武无关!”

    白礼是被任弘劫持为人质的老熟人,可惜没什么用处,反倒被龟兹人自己的箭射得浑身是伤,任弘也嫌他累赘,半路扔了,不想竟然没死。

    今日白礼主动开门投诚,任弘琢磨着,龟兹肢解后的三个小邦里,或许可以给他留一个位置。

    任弘遂问白礼:“龟兹王绛宾与姑翼何在?”

    “禀于任君,绛宾在王宫中,姑翼则亲带主力,助匈奴僮仆都尉醍醐阿达围攻轮台。”白礼不敢抬头看任弘,当日姑翼他们以为,这只是个小小汉使,无足轻重,却不曾想,正是此人给龟兹带来了毁灭。

    “轮台还在?”任弘他最关心的就是这点,千万别出现赶到时迟到一步的情况。

    白礼笑道:“任君放心,大汉天兵英勇,加上甲胄精良,姑翼屡屡强攻都未踏上城墙半步。”

    他看了看龟兹城内的混乱场面,恳求道:“还望任君能约束乌孙人,勿要……”

    来不及了,本来就分属于不同翕侯乌孙人,也不管战斗尚未结束,就开始自行解散。三五成群去掠夺住在中城的龟兹贵族,连乌孙右大将都管不住他们。

    任弘摊了摊手:“白都尉,见了血的狼,是拦不住的,恕我爱莫能助,我只能保你一家安全。”

    龟兹城本就是任弘与乌孙讲好的条件,其中金帛妇女,任其掳掠。若再不让乌孙人尝到点甜头,接下去到轮台、渠犁,与匈奴周旋时,他们恐怕就不愿帮忙了。

    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不是任弘冷血无情,只是一切都要以汉的利益优先。

    这时候他一低头,才发现,一面龟兹人引以为傲的龙马旗,竟正好被萝卜踩在了脚下。

    看它尾巴一甩一甩,任弘知道这是要拉屎的前奏。

    任弘下马给了萝卜一巴掌,将它赶到边上,自己则弯腰捡起了龟兹的旗帜,吹去上面的吹尘,舒展开来。

    这旗是汉地丝绸所制,上面绣着一头龙马:马身而龙鳞,高八尺五寸,类骆有翼,蹈水不没,十分精神。

    龟兹人的祖先,据说能驯服北方龙池的恶龙,让其化作骏马,以此为坐骑,征服了天山南麓的诸多部落,建立了龟兹大邦,这座城市,未来会以佛教、石窟和乐舞闻名,享誉千年。

    任弘摇了摇头:“乌孙人很快会离开,带走黄金和奢侈品,留下这片土地。战争的伤会痊愈,汉军入驻候,龟兹以后会迎来和平与辉煌,但崇拜龙马的龟兹王室,既然你们选错了路,便只能到此为止了。”

    他走到一处熊熊燃烧的建筑前,将这面旗帜,重重抛了进去!任其燃烧成灰。

    “龟兹的灭国,会让整个西域,记住苏子卿的那句话。”

    “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者,头县北阙;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

    “而今日,龟兹欲杀汉使者,竟至覆亡!”

    ……

    龟兹城陷入了混乱,乌孙人也彻底乱了,抢不到贵族的乌孙人,便将矛头对准外城的普通民户,像极了彻底失控的野狼。

    还保持建制的竟只剩不到四五百精锐,他们跟着元贵靡和瑶光公主,以胜利者的姿态,纵马踏入已门户洞开的龟兹王宫。

    这是时隔一月后,瑶光再度来到龟兹王宫。

    当时挟持着绛宾时,出去的路好长啊,虽然她脸上镇定,可左右皆是手持利刃的龟兹人,随时可能出差池。

    若非任弘和使团吏士相救,她们还差点在最后一刻被匈奴人射杀,功亏一篑。

    可今日冲杀进来,却只觉得这路极短,纵马轻驰一会就到了。

    苑囿里依然有许多绿色孔雀,龟兹人为了养住这些瑰丽的生灵,特地剪了其翅膀,让它们顶多能飞上枝头。

    而今,胆小的孔雀被城内的乱象吓得四处奔跑,或在枝头上蹿下跳。不少乌孙人头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鸟儿,觉得其尾翎是做装饰的好东西,随停了下来,手持弓箭,像狩猎一般,对着孔雀群随意施射。

    哀鸣阵阵,羽毛纷飞,脖颈染血,垂在地上奄奄一息,然后被乌孙人走到面前,拎着脚带去烤食,或者当场就被拔了尾翎。

    恍如王宫外,龟兹城正在发生的一切。

    可乌孙人对龟兹城的惊艳也就到此为止了,进了王宫后他们才发现,这根本没汉使说的那般华丽,饰以朗轩金玉,焕若神居,顿时大失所望。

    这趟出兵能抢到的黄金,应该比想象中少很多。

    但瑶光知道,对她的长兄元贵靡而言,宫内有一样东西,比黄金更加珍贵,可以让兄长获得乌孙人的敬重。

    龟兹王宫虽然不大,但此刻乱作一团,百多名侍从奴婢们东奔西蹿,每个旮旯角都可能藏着人,乌孙人很是头疼,上哪寻找龟兹王?

    “他很好辨认。”

    瑶光扫视周围,不论是奴婢还是官吏,头发皆只及颈,她不由想起那个在自己面前大献殷勤,跳着龟兹舞蹈时媚眼如飞,长发飘飘的王子。

    “找!找遍王宫每个角落。”

    她咬着牙下令道:“蓄长发者,便是龟兹王绛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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