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想到,韩敢当这个能一屁股坐死匈奴百骑将,如铁打一般的汉子,此刻却瘫倒在地,头疼和呕吐一齐袭来,让他口唇发紫,动弹不得,只嘴里喃喃说着。

    “瘴毒,我中冷瘴了。”

    曾跟随傅介子去过大宛的卢九舌就告诉过韩敢当,从西域去西方(ji)宾国(克什米尔),要翻越大头痛山、小头痛山,赤土、身热之阪,会让人头痛呕吐,驴畜也不能避免。

    而当年汉军远征大宛翻越葱岭时,也有成百上千人莫名死亡,应该是该处山高,阴寒凝结,即成瘴疬,雪后瘴气更甚。

    任弘也好不到哪去,他靠在萝卜身上,感到了气短胸闷,全身乏力,前额越发疼痛。

    他知道,自己和韩敢当遭遇的是高原反应,是随着海拔升高氧气不足所至,与所谓冷瘴无关。

    换了后世,应该早早吃点红景天等高原药,或者吸个氧,可现在左右皆是裸露的岩石和冰雪,峭壁多刃,连一株草木都不长,想找草药都没地方。

    除了闭目休息,忍受那无孔不入的酸痛和头痛外,别无他法。

    这种让人头痛欲裂的感受,就是让无敌的唐军在大非川全军覆没的罪魁祸首,再强壮的战士,也躲不掉避不开,只是因人而异,症状有轻有重。

    刘瑶光倒是无事,毕竟乌孙就生活在这片雪山脚下,往来次数颇多。她让女护卫给韩敢当盖上一件毡衣,在背风的崖壁下,用先前从山下收集携带的枯木点火。

    “不能再走了,得停下休憩!”

    刘瑶光将怎么烧得不够热的水端给任弘,提出了她的建议,又指着虚弱晕厥的韩敢当。

    “他症状太重,连话都说不出了,若再不歇息,可能会死!”

    据刘瑶光所知,过去造访乌孙的汉使团里,就有几人在翻越这个山口时出现晕厥,若是强行赶路,甚至会口吐白沫而死!

    尽管任弘也感到浑身不舒服,尽管他很清楚,海拔提升过快会加剧高反,静养休息反而能够好转,但现在天色还早,岂能白白在此耽搁一天?

    “韩敢当可以留下,但我,必须得走!”

    刘瑶光有些急了,看着任弘越来越青的脸:“你也撑不了多久,距离山口还有一两里路,越是往上,就越难熬。我听人说,是因为山中有池,白山之神居之,而一旦外人至此,白山之神忿怒,便会发下咒煞。得停下等待,等白山之神的怒气稍稍平息,再悄悄过去。”

    “公主,我等不了白山之神息怒啊。”

    “因为,三座孤城的近千名袍泽,在等着我。”

    任弘笑道:“渠犁、轮台、铁门已被围困十余日,他们箭矢已经快射光了吧,粮食应该吃了大半,孙百万也得开始嚼他不喜欢的馕了,水井中的水也不够那么多人分。众人得拖着半饥不饱的身体,守着城塞,面对十倍的胡虏,守着汉旗不倒!”

    “我是头疼,但有被箭贯穿胳膊的伤口疼么?”

    “我是难以呼吸,但有被强敌压城那般窒息么?”

    “玉门守军两个月才能到,能以最快速度驰援他们的人,就是我了,我在此多耽搁一天,便可能就会多死十人,二十人!都是带着异域立功的梦,来到西域的好儿郎,他们家中,有父母妻儿在遥望等候,等他们荣归玉门的那天,我不希望回到家的,只是一具空空的棺椁!”

    说着他便要转身继续走,刘瑶光极力劝道:

    “任君,你可以在此休憩,好转了再翻过山,至于乌孙那边,我替你去!”

    她眼睛里带着认真:“只要任君将那些游说之辞教给我,我便能去说服昆弥,加上母亲协助,定能让乌孙出兵!”

    任弘心里有了一丝暖意,但还是摇头:“不是我不信任公主,只是我必须确保,这件事,能百分百达成!”

    “我不会让你去送死。”刘瑶光发了狠劲,伸手拦在了任弘前面,她是亲眼见过,有人在雪山上犯病死去,那场面可怖而绝望,这位汉使如此年轻,没有必要在此牺牲。

    “瑶光。”

    任弘直呼其名了:“二十多年前,解忧公主是怎么翻过这道隘口的?这里陡峭无比,车子决计上不来,马匹也不能骑,否则一个颠簸,就可能掉下万丈深渊,解忧公主,她是如何走过这道坎的?”

    刘瑶光一愣,想起母亲讲述段经历时,是平静而随意的。

    “母亲说,她从未来过这么高,这么冷,风如此大的地方。当时也呕吐不止,头痛得要爆开,宁可立刻死掉,也不愿再承受。”

    “母亲曾无数次想回头,说不去乌孙了,却知道这不可能。她甚至想过跳下山崖自尽,让痛苦快些结束,但却明白,自己必须活着,必须将这份痛苦扛过去!”

    “因为她已经是大汉册封的公主,是代表大汉的和亲使者!”

    任弘笑道:“对啊,使命在肩,只能负重前行,解忧公主如此,我亦如此。”

    “三千多米而已,我能撑住。”

    说着这句让人迷惑的话,他裹紧了身上的毡衣,扣紧了头上的毡帽,在瑶光肩上拍了拍,便走到了凌冽的寒风中,沿着陡峭的山麓,艰难向上攀爬。

    哪怕身体健康的人,在这种地方跋涉也不容易,更何况任弘现在浑身不舒服。

    他没有大花红景天。

    更没有氧气罐。

    穿越者的智慧,在这种情况下帮不到任何忙,原本强壮可靠的身体,这会却在贪婪渴望氧气,吞噬任弘的力量。

    任弘有的,只有心中的意志。

    对了。

    还有手里的节杖。

    ……

    木柄长八尺,以染成红色的旄牛尾为其三重。

    宽厚的旄牛尾在随着任弘的步伐微微晃动,黄缨的穗子,则在寒风中中剧烈摇摆。

    这是一根假节,一个拙劣的仿制品。

    但为何紧紧握着它,任弘却感觉到了许多人的力量呢?

    当张骞从匈奴逃出,主仆二人一路向西寻觅大月氏时,也曾翻越过类似的山吧?

    博望侯走过的每一步路,都是汉人从未踏足过的,前方是一片迷雾的未知,不知下一个邦国是友善还是敌意,不知道究竟要走多久,才能寻到目标。

    那时候,张骞也曾紧紧握着节杖,喘息,动摇,迟疑,然后压制心中调头的冲动,踏出下一步!

    虽然不是军队,不带刀剑,但每一步,皆是开拓,为大汉展现一个崭新的世界!

    恍惚间任弘似乎能看到,张骞的身影,就走在前方的雪地里,和他一样,步履蹒跚。

    “追上他。”

    心里有个声音在对任弘说。

    抬脚,迈步,手攀着如同刀刃的岩壁,拖着笨重的身体向上,向前。

    一步步,踩着前人的脚印。

    一步步,与他的身形重合。

    一步步,最后超越他!

    “博望侯,江山代有才人出,我这小后生,没给你蒙羞!”

    没错,这是根假的节杖,但任弘心中,却充沛着一股真正的节气!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任弘将节杖重重插在地上,逼着自己挪动身体:“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如此想着,在下一阵寒风吹来时,他却差点一个踉跄倒下,头,疼得快要炸开了,好像就此倒下,再不用起来。

    一个温暖的身体扛住了他,搀住了任弘摇摇欲坠的身体,扶着他艰难往上。

    是刘瑶光,她一直在后紧紧跟着,望着任弘这倔强的身影,为何竟如此想哭?

    这个更似文吏而非武士,马骑得也不太好的汉家儿郎,竟然如此不顾性命,只为了他心里的信念。

    一瞬间,瑶光似乎明白当年母亲的心情了。

    “任君……我的护卫会照顾韩敢当,让他们稍后再赶上。”

    瑶光咬着牙,将他的手搭在肩上,承担了重量:“至于你我,已是同谋,自然要一同,将这道隘口踩在脚下!”

    任弘嘴唇乌青,高反加上严寒,已连一句感谢都说不出来了。

    这时候,身后又传来一股力量,回头一看,竟是萝卜的脑袋在顶着任弘。

    尽管任弘将白狮皮紧紧裹在它身上,但依然寒冷,萝卜虽然有乌孙西极马的血统,却从未来过高原,也不太适应。

    但它还是忠诚地追随着主人,迈着四蹄,一点点推攮着任弘,它有时也会滑到,四足跪在地上,但仍旧艰难站起。

    左右是天山的巍峨高峰,雪莲峰的三座姊妹,风吹动了冰山上的积雪,好似她们白色的霓裳羽衣。

    三姊妹默默低头,看着这两人一马齐心协力,顶着酷寒的风霜,缓缓向上攀爬。

    从她们的裙摆,走到了足畔的空隙里,最后擦肩而过。

    这是古素尔岭的最高处,不足百米的宽度,当被冰雪覆盖的地面和如同刀刃的峭壁甩在身后时,证明他们已经成功翻越了这道天险。

    这真是任弘两辈子加起来,翻过最艰难的山,高反症状依然没有好转,他更晕了,眼皮打架,直犯恶心,只想要好好闭上眼。

    恍恍惚惚间,任弘只看到太阳已经快落山了,在余晖下,遮挡视线的层云尽散,展现在任弘眼中的,是绝美的风景。

    茂密的针叶森林向下延伸,碧蓝的雪水湖泊烟波浩渺,九转弯曲的河流从雪山一泻而出,碧绿的大平原芳草萋萋,一列列的土墩墓,星罗棋布。

    那就是乌孙的夏都,富饶的特克斯草原,西极马的故乡。

    这美景,是白山女神给勇敢者的回赠么?

    对了,还有侧面竭力搀扶着他,被霜雪冻得两颊发红的美丽少女。

    “说起来,任君同我母亲很像。”

    瑶光擦了擦鼻涕,她将已经晕厥过去的任弘,放到萝卜背上绑好,就着最后一点阳光,牵着它缓缓往山下走,不由笑道。

    “与我不同,你们的刚强不在外表。”

    “而在心中!”

    ……

    ps:第三章在晚上11点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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