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弗拉基米尔的话,安南眯起眼睛来。

    他沉默了好一会,却突然露出了谦逊而温和的笑容。

    “我没有其他手段了啊……”

    他的脸上不仅没有恐惧、更是没有紧张。

    反而是松了口气,并且解除了自身的光化,重新恢复成了人类的模样。

    “——真的是这样吗?”

    安南露出了戏谑的笑容,甚至连握着三之塞壬的手都松了不少。

    看着安南这反应,弗拉基米尔反而心中一个咯噔。

    他知道,安南并非是虚张声势来毫无意义拖延时间的那种人。这肯定是自己忽略了什么东西。

    弗拉基米尔在脑中快速的重新捋了一遍整个计划,确认自己应该没有什么疏漏。他隐约感觉到哪里不太对……但又死活意识不到,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你想要逼迫我使用三之塞壬。”

    安南悠然道:“既然你知道三之塞壬的能力、而且能够说出‘疯狂之心’这个名字,就说明你这并非是从凛冬这边获得的情报。

    “——因为历代的凛冬大公,手中的三之塞壬都没有这项能力。”

    而最关键的是。

    其实这个能力真正的名字,是“疯狂之血”。尽管非常近似,但毕竟还是说错了。

    弗拉基米尔念错了它的名字,却没有显得任何犹豫。所以他多半不是直接了解过三之塞壬,而是从其他人口中得知了一些情报。

    “如果我猜得不错,你应该是从某个精灵遗迹中找到了相关的线索。

    “‘疯狂之心’的心灵操控能力可以使用三次,但在使用第三次之后、白女就会因为封印力量减弱而被解封。重新封印白女之后,才能将使用次数补满。”

    这段话的前半截,是来自喀戎的情报。后面那句则是安南自己的推测……不过他觉得,这个推测应该是不会有错的。

    因为疯狂之血的能力过于好用,精灵皇帝不可能一次都没有用过它。

    而在帝国解体的时候,白女的确曾一闪而逝的出现过。

    前不久,当安南拿到三之塞壬的时候,【疯狂之血】的次数已经重新充满了。

    “换言之,昔日精灵皇帝肯定用这个能力控制过什么人——如此好用的能力,不可能会放置不用。既然如此,也会有精灵也就如何对抗这个能力……你或许就是从中获得了反弹这一能力的技术,或许没有。

    “那么就只有两个可能。”

    安南悠然道:“你要么是得到了能够对抗【三之塞壬】的能力,希望通过我自己的力量、来改写我的神智。

    “要么就是,你根本不知道如何对抗三之塞壬。但你不希望我使用这项能力,所以虚张声势、希望封印我的这项能力。”

    说到这里,安南如猫咪般微微眯起眼睛,猛然低头、一口便咬在了弗拉基米尔的手上。

    弗拉基米尔的虎口立刻被咬到出了血。

    但弗拉基米尔却并没有因为疼痛而攻击安南。

    他默默的收回自己的手,深深的望着自己手上留下的新鲜伤痕、像是在思考着什么般一言不发。

    “当然,你给我的两个选择——我哪个都不会选。”

    安南平静的说道:“总是你看破了命运,得知了‘命运原本的发展轨迹’,但你依然忽略了一些事。或者说,你最开始就没有考虑过那种可能。”

    他握紧三之塞壬。

    “悲剧作家……吗?”

    弗拉基米尔喃喃着。

    安南轻笑出声:“不错——这原本就是一场谋杀,更是一场阴谋。无论如何,这都是悲剧作家的领域,你不可能会忽略如此明显的这一点。

    “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悲剧作家在协助你。或者说,你以为他在协助你……再或者说,‘其中一位悲剧作家’在协助你。”

    “其中一位……”

    弗拉基米尔重复着这个名词。

    “索福克勒斯——是你吧。”

    安南平静的说着:“为什么弗拉基米尔说了这么多神明,却唯独没有提你?

    “恐怕是因为,他的行动就是由你所指使的吧。”

    “哎呀,那您可误会我了。”

    一个饱含恶意的声音,低沉的响起:“这怎么能叫指使呢……”

    声音能够听出,与安南之前在镜中看到的“墨兰波斯”,毫无疑问是同一个人,但他的声线却完全不同。

    他的右手搭在弗拉基米尔的右肩上。就这样毫无预兆,悄无声息的出现了。

    他不像是墨兰波斯那样,整齐的向后梳成大背头、穿着类似黑色西装的正装。

    而是穿着与灰教授那身衣服极为相似的……带有些许紫色装饰物的白色托加长袍。他那像是篮球运动员一样的大手,单手随意的捏着一本小册子。而他的头发也是凌乱自如的披散着,强调着极为自然的状态。

    与墨兰波斯的状态不同,因为托加长袍露出了更多的身体部分,能从他身上能看到线条分明的肌肉。

    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完美的雕塑获得了生命一般。

    “——这是爱。”

    索福克勒斯如此确信的,发出低沉的声音。

    他单手扬起手中的册子,深情的吟诵着、仿佛沉浸其中,极具磁性而带有颤音的嗓音、让他听起来像是一位诗人:“我只为我自己的耳朵而献唱,我只听让我喜乐的歌。我的舌头仅为自己发出强而有力的言语。我的双手仅为自己涂鸦及劳作,我的双脚宛如野马,凭我自己的意愿而在野地里随性奔跑——

    “但唯独我的眼——我的眼不属于我自己。

    “我眼中所见的,却独不是我自己的世界。而是众人眼中之光……

    “因而我断定!我不是人,我亦不是光,我是窥光之人、目见天车之人!”

    ——那是《赞颂天车之名》之中的诗句。

    索福克勒斯的右手离开弗拉基米尔的肩膀。

    “天车——”

    他对着安南弯下腰来,恭敬的行了一礼:“我赞颂天车。”

    但因为那姿态过于恭敬,反而显得有些阴阳怪气的。

    这时,弗拉基米尔才终于抬起头来、深深看向索福克勒斯。

    索福克勒斯的突然出现,显然并不在他的掌控范围内。

    尽管目前安南还依然没有脱离他的掌控……但弗拉基米尔已经隐约感觉到了些许不对。

    ——要不直接偷袭,先将安南杀死?

    他心中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但他立刻又推翻了这个想法。

    不妥。

    索福克勒斯突然出现在这里,不可能只是来近距离看戏的。

    他的确可以在安南没有注意到的情况下偷袭安南——毕竟安南只是一位强大的白银阶超凡者。但想要在索福克勒斯没有注意的情况下攻击安南,则是不可能的。

    因为索福克勒斯本就是谋杀之神。

    在搞清楚索福克勒斯突然出现在这里,到底是要做什么之前……弗拉基米尔并不打算轻易出手。

    他相信,安南肯定也没猜到,索福克勒斯会突然过来、把水搅浑。在这种时候,他们是公平的、对等的。

    尽管不知道索福克勒斯过来是做什么的。

    但安南要比弗拉基米尔更了解索福克勒斯一些。

    ——索福克勒斯专程赶过来看戏的可能,是存在的。而且完全是有可能的……

    虽然安南不想承认,但如今他的确也算是悲剧作家的半个教宗。

    而如果从结果反推。

    既然悲剧作家认为会有戏看……

    安南嘴角微微上扬。

    他心里就有底了。

    “——除此之外,弗拉基米尔。”

    安南将视线从索福克勒斯身上移开,重新望向弗拉基米尔,轻声宣告:“你还忽略了一件事。

    “我之前回答了你的一个问题。你问我,为什么被我改变了命运的人不是你?我说……

    “——因为你背叛了我。”

    他的声音逐渐变大:“而这——”

    “就是你的罪。”

    一个清脆柔和的声音,在安南身后响起。

    只有左脚为锁着断裂镣铐的赤足的少女,悄无声息的浮现在了安南身后。

    她穿着没有任何装饰的浅白色短裙,右腿踩着长靴、套着纯白的丝袜,双臂套着白色的长手套。头上戴着类似荆棘一般的银色公主冠,左眼紧闭、右眼则是温柔如水的宝石绿。

    她双手抱着一本厚重的法典,表情严肃。

    “我在看。”

    她宣判着:“我一直在看着你,背叛者。

    “在我眼前,你休想伤害安南分毫。”

    ——抗逆之神,赦罪师。

    一切背叛纯善与正义之人的审判者、反叛黑暗堕落之道的引领者。

    被安南亲手拯救的神明。

    荒芜枯败的世界、与翠绿而饱含生机的世界,在安南与弗拉基米尔中间为分界线,如镜像般的对称着。

    各自握持着手杖或是权杖,身上散发着光或是黑雾,互相凝视着的安南与弗拉基米尔。

    分别站在他们身后的,捧着或是捏着一本书的赦罪师与悲剧诗人,表情严肃或是面带微笑。

    仿佛将世界一分为二。

    奇迹般的镜像。

    “……被你制造的新神。”

    弗拉基米尔深深写了一口气,他的表情变得更加沉重:“我的确忽视了她。

    “或者说,在我的计划几乎完成之前,这个世界都并没有她的存在。”

    更不用说是他当年背叛的时候了。

    因为过去了太久,因为太过理直气壮。

    竟然让他忘记了……自己曾经是一位背叛者。

    或者说,自己竟还有着侍奉他人的过去。

    “神明的存在是超越了第一重历史的。”

    安南平静温和的说道:“因此,可以说——这就是你的命运。当你选择成为一名背叛者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注定了。

    “你的失败,是失败在最初——当你刚刚开始想要反抗命运的时候。”

    “你在说什么呢?”

    弗拉基米尔打断了安南的话:“我还没失败呢,陛下。”

    “你希望索福克勒斯为你出头?”

    安南嘴角微微上扬:“背叛者终至终临的审判就在你眼前。还是说……你想要弃暗投明?

    “可你拿得出来吗?能够赎清你所犯下的一切罪的代价?”

    面对罪人,抗逆之神的权柄是绝对的。

    能够发现、制止、惩戒背叛者的神术能力……让身为背叛者的弗拉基米尔无法逃脱。

    安南就是被他背叛之人。

    一切都仿佛命中注定。

    或者说,正是因为安南的存在、才会有这样的“命中注定”。

    “当然不会。”

    弗拉基米尔深吸一口气:“我当然不会将希望寄托于他人的愚蠢。既然我能够准备好一切,手握主动权……那么我当然也准备好了另一条道路。

    “——那不是什么幸福的道路。我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但即使如此……

    “……至少,就算神明站在我的眼前,也无法阻止我。”

    他说着、微微翻转自己的右手,像是在托着什么东西一样。

    赦罪师是非常年轻的新神。

    她诞生还不到两个月,对很多东西都不了解。

    但她也本能的察觉到了不妙——

    【宣判】

    她张开嘴巴,念出言语。

    【斩首之刑】

    那并非是任何凡世间的言语,甚至无法确定是否有声音响起。

    那是最高级的“敕令”。

    对整个世界的号令。

    没有刀光剑影,也看不到她作出什么攻击的动作。

    弗拉基米尔的头颅,突然从他身上滚落。

    毫无疑问,他已经死了。

    赦罪师的宣判是绝对的。

    当她选择不再赦罪的时刻,当宽恕之言沉默不发之时。

    背叛者的生机,便将立时泯灭。

    ——但是。

    弗拉基米尔的双眼并没有合上。

    那并非是死不瞑目。

    他的嘴巴,仍旧还在说着。

    “我也想过,我得到了它……是否就说明,在未来的无数命运之中,我会有着使用它的一天。现在想来也的确如此。

    “就像是歌剧的开头,曾出现的猎枪、在尾幕必将击发。我也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如果这就是我的命运——那么至少让我击溃天车。”

    他滚落于地的头颅,如此不停的叙述着。

    “即使是死亡也无法阻止他吗……”

    安南喃喃着。

    弗拉基米尔平静的说着:“没错。

    “伟大级咒物的力量,某种程度上是高于神明的。它并不能用来对抗神明、更无法让持有者获得战胜神明的力量。

    “——但是,它的存在,却可以让人战胜神。”

    他如此说着,抬起自己的右手。

    一个黑色的魔方旋转着。

    “伟大级咒物……黑玛门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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