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历千载无需会面便能产生共鸣的东西,没有什么比文化更擅长。

    陈健此时远在台湾淡水河学习土著的语言,徐光启丁忧上海守制,但依靠角、直线、钝角、锐角这些名字,几乎在几天之内就将两人的关系拉近了。

    徐光启难以解释这种熟悉的感觉,一年前他翻译了几何原本的前六卷,没有任何参照的情况下赋予了这些诸如钝锐几何之类的称呼。

    此时尚在身边并未出版,可是在极南之地流传过来的这本也用了一样的名称。

    就像是一个从未谋面的人,却读懂了自己的心。

    这便是文化的羁绊,一个可以千载之后捧起先贤的籍阅读仍旧可以抑扬顿挫朗朗上口的羁绊,一个可以操着早已变了味道的音调读史弹词时嚎啕大哭或是放声大笑的羁绊。

    倘若没有徐光启,一样会有几何学。

    但若那样,几何是不是叫几何那就未知,钝角是不是钝角也是悬案。几何是几何的名字但不是几何本身,钝角如果起名叫锐角仍旧是钝角但不再是钝角。

    正是徐光启帮着陈健不需要绞尽脑汁翻译出这些东西,而陈健又在徐光启不知情的情况下反馈给他,这种思想的相近是一种难于用言语说明的默契。

    这本算数与几何正是徐光启心中所构想的完美的籍,作为一个受制于时代而又想要超越时代的人,他必然是此时的精英、万中取一的存在。

    所以从开始翻译几何原本的时候,徐光启想的就不仅仅是翻译,而是想要建立起一个数学的体系,一套拥有逻辑学的数学体系。

    算法为术、逻辑为道。

    然而造化弄人,利玛窦想要翻译天文历法,以取悦更高层比如皇帝,加之他的目的是为了传教,而徐光启翻译完前六卷后父亲去世丁忧乡如果一切正常,当他到京城的时候,利玛窦已经去世,剩下的那些传教士并无这样的心思也无这样的才华,终究留半卷。

    最容易上钩的饵,往往就是自己内心最想要的东西,仿佛一面镜子映出的自己都不知道的自己。

    看着那些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译名,除了等腰三角形之类的一小部分翻译略有不同但细细一想便明白之外,徐光启明白自己一直想要得到的东西终于可以有第二种选择了。

    此时的徐光启尚在矛盾,他还没有在自己的内心完成耶儒合一的意识形态,却在这些本中又看到了另一个出现过许多次的、他很熟悉的、名为“道”的字。

    此道或许非彼道,却让徐光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内心的震惊不亚于第一次接触到传教士和看到几何原本的时候。

    殊途同归、大道归一隐约间,他竟有了一丝这样的想法,却又抓不住这种想法到底源于何处。

    这些本中最让他喜欢的是名为“科学”的译名,与他心中所想的很多东西不谋而合,只是那些只是萌芽并未系统地在他心底形成完整的理念。

    在翻译欧洲水利工程学专著的时候,徐光启就隐隐觉得,这些欧洲人的技法,“以测量步算为第一”,剩余的技术、机械反而居于其后。

    而陈健用的科学这个翻译,恰恰符合了徐光启此时的想法。科极为斗量之术,这才是道,而那些机械之类反而是以此道而产生的术。

    这种奇妙的巧合与认同,让徐光启有些恍惚,那种从他脑中产生又流到他脑海中的熟悉让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亲近。

    其实他亲近的是自己,也是人最容易亲近的人,只是陈健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把他的皮披在了自己的中,换了一个名字。

    几天后,他放下了这些本,邀请了那几位神秘的客人,想要询问更多的东西。

    看着坐在这里的那个为首的年轻人,惊讶于对方的年轻,便拿起算数与几何问道:“这将来必然大放异彩,人人可读人人必读。不知道在贵邦这读的人可多?”

    中的内容年轻人也看过,虽然字不同,但是里面的一些公式却一眼就能看出来模样,点头道:“按你们所说的科举我们的科举也是要考的。算科也是必考的学问。不能说人人必读,但读的人还是不少的。读了这,才能计算钱粮、挖掘河堤、修建堡垒。不过陈先生写的很深,有些东西其实也只是在一小部分人中流传。”

    徐光启颔首轻叹,之前也听说这个什么“陈先生”年纪尚未而立,只是以学识而尊称的先生,又听这人语气中隐隐的尊敬,微笑道:“想必你所说的陈先生也定是博学才俊,可惜缘悭一面。如今我在家中守制,就算他前往京城商谈贸易之事,也就在两年之内。待我入京之时,怕他已经南下归国。”

    年轻人想着陈健嘱咐的一些话,连忙道:“以科学而神交,又何必在意是否见面呢?这一次陈先生其实也是有事相求。”

    顿了片刻,便道:“陈先生说,科学是所有人的、通用的。而研究的人越多,便可以取得更多的成果。抛开道德,仅在这种不以环境季节国别所改变的事物上,后人总是比前人懂得更多。所以,他希望能够在玄庵先生的帮助下,建立一些学堂,教授这科学之法。学的人多了,彼此交流,才能不断进步。”

    徐光启忙道:“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力所能及必不推辞。只是我囊中羞涩,上海县内的宅院又做宣讲教义的地方”

    年轻人大笑道:“玄庵先生且放心,陈先生在我国那也是一等一的资本家,钱不成问题。”

    资本二字,浅显易懂,宋代话本之中便多以资本二字的本义使用,明代也早已流传,动辄有“投机米市资本千万”之类的说法,陈健不过是将自己的身份翻译的明白一些。

    前面资本二字,后面再加上一个家字,无非两种含义。要么就是靠资本盈利谋生的人,要么就是如儒法墨之类的流派。

    徐光启略一思考便明白过来这人说的资本家是什么意思,自然是取前意,因笑道:“这倒是没有想到,原来竟是一个田产巨多的豪富之家。”

    “田产倒是没有多少,主要是以科学盈利赚钱。之前送给玄庵先生的镜子、玻璃、油灯之物,都是陈先生的产业。如今在国内,数郡之内无人不知。所以修建学堂之类的事,自然是陈先生掏钱,这大可放心。主要是请玄庵先生寻找一些有志于科学的年轻才俊,这一点才是他想请玄庵先生帮忙的地方。”

    借机说起了一些陈健在闽城“白手起家”的故事,又说了一些在泉州救济灾民、测算彗星地震之类的事,听得徐光启悠然神往,忍不住问道:“你们可懂天文宇宙之事?”

    年轻人看了一眼旁边那个陈健早在闽城就准备好的本初先生的弟子、精通天文学和数学的人,暗暗使了个眼色,并未直接发声而是问道:“玄庵先生以为宇宙是什么?宇与宙可分乎?时间是可以独立于空间存在的吗?”

    徐光启大笑道:“这些深奥之言,岂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的?日后若有机会,可以坐而论道缓缓而谈,今日就单单说说这彗星、天文、日食月食之事。”

    在来之前,陈健已经嘱咐过他们这个问题,这是一个突破口,但是这个突破口想要打开极难。

    就算徐光启是最早接触欧洲天文学的士大夫,他接触的也是地心说而非日心说。

    一方面是天主教的意识形态,极为保守。

    单就日心说的问题来看,烧死布鲁诺并非是因为日心说,而是因为布鲁诺从玛利亚喷到上帝再喷到天主教,喷完天主教又喷加尔文和路德。喷完这些人还不过瘾,还提出口号要将教会土地田产收为国有、关闭修道院、让教士为人民服务等等。敢这么喊,八年前的死是必然的,但整体上日心说也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

    另一方面在陈健推算过时间,利玛窦来华的时候,地心说占据绝对的上风,甚至在“科学”的角度上也是占上风的,绝不可能是日心说。

    一直在他出海之前,基本上都是如此,而在此前日心说在欧洲只是一种猜测,连用数学验证都是错的。

    想要打破这种猜测,需要两样东西。

    首先是天文望远镜。

    观察到木星的卫星,以证明地球并非是宇宙的中心,在地球之外另有体系。假使地球是宇宙的中心,那么月亮、太阳、木星以及任何的星球都是围绕地球转动的。

    只要能够证明有一样东西不围绕地球转动,这个假说的最基本的完美模型就被打破。而木星的卫星就是最好的选择,因为它没绕着地球转,而且易于观察。

    但是天文望远镜的作用只是打破这个完美模型而非彻底推翻了地心说。甚至只需要修正一下,就可以继续用地心说解释。

    因此而需要第二样名为数学的东西,依靠观察算出行星椭圆运行轨迹,配合上平面直角坐标系和简单微积分来解决椭圆问题,哥白尼的日心说的计算公式极为繁复,属于先画靶子再开枪但是还打偏了的类型。

    没有椭圆定理和椭圆的焦点、偏心率计算,很多日心说的假说用数学以标准圆轨迹反推都是错误的。

    幸好,这两个东西不是问题。

    前者陈健正在花钱在闽城制造。

    后者他这一世看到的第一篇学宫的天文学论文就是关于荧惑星偏心率的,而初级微积分和直角坐标系已有雏形,那篇文章他已经看过十年了,写文章的先生他也见过了,那位老先生的名字成了子午线的名,弟子也跟着陈健出海到了大明

    再加上从假说开始的那个族群一直都是相信日心说的,所以偏心率事件所影响的只是世界的“对称圆美学的宇宙观强迫症患者”而没有影响到宇宙的模型。

    假说是假说,日心说可以解释很多东西,但地心说同样可以解释。

    所以想要把这个假说让徐光启这样的接受了完美的地心说学说的人接受,就需要提前数年准备。

    现在的问题是陈健靠着名声和关系网罗到了族群中年轻一代中很优秀的天文学和数学人才,但是想要解释清楚却需要徐光启先帮着他把算数与几何润色一番,并且能够理解椭圆与三角形原理的一些计算方法。

    这就像是一个怪圈,想要吃到馒头需要先种麦子,而种麦子又必须要吃馒头以保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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