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望角,并没有带来好运与希望。

    十一月夏日的狂风冲击着海浪,舰队不得不在这里休整,两艘船被风暴损毁,完全没有可能修复,七十多人葬身海底。

    狂风卷积着乌云,如同将南半球的天空都遮住了,白色的浪从天而降,拍打着摇晃着想要征服大海的帆船,船上的人如同坐在横穿垄沟的战车上,颠簸的想要把胃都吐出来。

    轰轰的浪花不断撞击着岩石,这些人已经算是见识了大海的狂躁,却没有想到这个有着如此希望名字的地方会带来仿佛绝望的末世。

    当风暴停歇,舰队停靠在一处不知名的小河边上。

    给那些葬身海底的人举行了一个没有遗体的葬礼后,船上的人忙着检查损坏的舰船,拿出预备的各种木料,叮叮当当地修补着。

    海上风暴停歇的时候,很快露出了晴热的天,吹动着这里的灌木林。

    远远地看到了几个不知道是在放牧还是在狩猎的本地人,并不惧怕这支舰队的存在,而是涌到了海边,用一种咿咿呀呀的语言说着什么。

    几个人拿着枪比划了一下,示意那些冲到海岸上的东西还有用,是我们的而非你们的,这些人有些畏惧地看着那些枪支,但他们显然已经熟悉了这里会有人出现,并不慌张,只是对这支舰队中的人的肤色有些好奇。

    被海浪摇晃的有些晕乎乎的林曦如同正在晒太阳的懒猫一样,趴在一块石头上继续着未完成的呕吐,她只觉得胆汁都快要吐出来的。

    兰琪从小骑马狩猎,身体要好得多,休息了一阵便起身走动,来到那群本地人的旁边,好奇地看着这些肤色不那么黑的人,好奇不已。

    在之前的几个港口停靠补给的时候,那些本地人黝黑的仿佛炭一样的肤色给林曦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然而在风暴角,这里的人肤色有些发棕,是那种褐中透黑的颜色。头发蜷曲着,一团团的,就像是杂乱的一撮撮的塔头草,不时地发出一些古怪的声音。

    或许因为语言太匮乏,所以都是断断续续的单词,而且很多听起来重复的读音,又像是每说一句话都会吞一口气一般。

    看到陈健走过来,兰琪指着那些棕黑色的、个子矮小的人道:“这些人很奇怪。”

    “你是说长相?”

    “不是长相,而是给人一种特别平静的、仿佛自然一样的感觉。对我们既不恐惧、也不憎恨,和之前见到的那些人完全不同。”

    陈健笑道:“天底下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咱们在北边补给的时候,你看到的那些黑人,对咱们或是害怕、或是想要出售奴隶的喜欢,都是那些葡萄牙人、荷兰人、西班牙人留下的结果。你所感觉到的不同,并不是人种的原因。”

    “那原因是什么?”

    “原因是这里地方太偏僻了。远离洋流,西班牙和葡萄牙殖民地需要的奴隶,从胡椒海岸或是罗安达,都可以快速地运到,那里又有洋流。而亚洲香料群岛地区需要的奴隶,又可以从这个大洲的另一侧距离更近的地方抓。商人啊,利益第一,航线越远,风险越大,所以才不会在这里抓。所以啊,你能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之前几个港口完全不一样的自然纯净的感觉。”

    陈健呼了口气,指着远处轰鸣的大海道:“你看,这里的位置很险要,如剑插入两洋,迟早都会被人打破这片平静。你喜欢这种平静自然的感觉?”

    兰琪笑道:“不,我只是单纯的好奇。反正我知道,什么事让你一说,那些平静的美都会变成脏兮兮的东西,所以真的只是单纯的好奇,谈不上什么喜欢与不喜欢。你觉得这里多久才会被牵扯到整个世界的利益争夺之中?”

    “马上。我要在这里建立一个小的定居点。”

    “干什么?”

    “种菜。”

    兰琪笑着摇摇头,又和陈健说了几句,便去尝试着和那些说话听起来结结巴巴的人交流。

    两个人的交流自始至终都是笑呵呵的,即便不久前刚刚有七十多人葬身大海。

    不只是他们两个,那些幸存者之间的交流也是如此。

    既然想要走出小小的世界,靠帆船驰骋大海,首先要面对的就是面临海上的死亡不再当成一件可怕的仿佛末日一样的心态。

    从闽郡到荷兰再到非洲的最南端,舰队中的人已经平和了心态,对于死在海上已经是一种逐渐习惯的感觉,并没有陷入太大的悲伤。

    那些在横渡大洋前往荷兰后就心中充满恐惧的人,已经被陈健留在了荷兰,他们会随着往来的船只到闽郡。

    大海不是属于他们的,也不可能属于他们。没有动辄一船死半船的觉悟,开辟一个属于自己族群的大航海时代就是一句梦呓。

    这种逐渐接受的觉悟在一个侧面体现在了那些实习生的航海日记上。从在荷兰的面对一艘船沉没的惨剧写了整整七八页感慨,到如今的“十一月初三,抵达了欧洲人地图里非洲的最南端。风暴,死了七十三人,愿祖先庇护我们。很奇怪,明明是十一月,这里却是夏天,需要问问清楚”。

    天黑之时,几个隶属于南洋贸易公司的人跑过来道:“陈先生,那两艘损坏的船一艘找不到了,另一艘被冲到海边了。估计是修不好了,要是修的话就不如去后重新造一艘了。”

    “拆了吧。把木板拆下来盖房子。在这里建一个移民点。”

    “移民点?干什么?”

    “种菜。这里位置这么好,船从亚洲欧洲,肯定要经过这里。在这里补充淡水、买些蔬菜、吃顿新鲜的肉,这不也是一笔好买卖吗?”

    有些话现在此时不宜说,比如沿着七八天前经过的那条河口而上,穿越几条不能通船的瀑布,会有一座此时世上最大的金矿和钻石矿。

    如今还站不住脚,这种东西早说出来很容易被人抢走。如今先能控制住西班牙殖民地附近群岛地区的制海权再说远洋海军控制的事。

    南洋贸易公司的一个人对陈健的意见提出了一些反对。

    “陈先生,这种事是不是和其余人商量一番?这个移民点所花费的钱,是谁出?”

    “你们觉得呢?”

    “陈先生,这事很难说,有些事与我们无关,但是有些事您还是考虑考虑去以后的攻讦。你在这里建立一个移民点,将来很可能就是被人攻击你的把柄。”

    “把柄?”

    “是啊。算在南洋贸易公司身上,公司的业务不会牵扯这么远,您是董事又是航行途中的最高代表,当然可以一言决断,但是去后总归是个麻烦。国家的话国内那些人也不愿意把钱花在这里吧?今后万一出了什么事,你就要背起这个责任的。比如说和别人开战了,这里没守住被别人攻占了,那么这责任总要你背的。如果没有,那也就没有责任了。”

    陈健瞥了这人一眼,那人笑了笑,颇有些建言献策之后想要被重用的欣喜。

    却不想陈健摊手道:“你们其余人还有什么想法?”

    那人默不作声,听出来陈健的话语中并没有太多感谢的意味,反而有些说不出的淡淡的、对这种心态的反感。

    气氛顿时有些压抑,片刻后一个年轻的会计忽然站出来,颇有些坚决地说道:“陈先生,虽然您是公司董事,但我们作为其余股东的随船代表,还是有建议权的。我虽然尊重您,但是也尊重股东们给我的权利。所以,这不是责任与不责任的问题,既然公司是为了盈利,从盈利的角度来看,我也必须反对。”

    陈健笑了笑,点头道:“没错,从利益的角度,你们的确有建议权。说说吧。”

    那年轻蹲下身,在地上画了一个大致的轮廓,郑重地说道:“陈先生,这一次我有个想法。对南洋贸易公司来说,就我这一路所见所闻,我觉得咱们可以转卖货物到荷兰,从荷兰起航到罗安达一带买奴隶,再把奴隶运到自油港或是走私到西班牙的殖民地。这样一来,利润最高,船不走空。”

    “按那些夷人所画的地图,世界的北边已经基本画出来了。陈先生和荷兰人说不会涉足香料贸易之类,那么就算那个什么大明或是印度富庶,对咱们来说可以横穿太平洋直达闽城。也就是说,如果咱们不涉足亚洲和欧洲的贸易,脚下这片土地就毫无意义。”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陈健,停顿片刻后道:“我知道陈先生不喜欢奴隶贸易,但这只是陈先生个人的想法。对公司而言,盈利是第一目的,我既然被股东们授予随船为陈先生提意见的权利,虽然决定权在您手里,可这意见我必须要说。在这里建立移民点,对南洋贸易公司而言无利可图。同样的银币,丢在这种种菜作为补给,远远不如船运贸易的利润。如果您要是在罗安达一带建立贸易站、甚至建立堡垒,我作为贸易公司的随船代表,一定会支持您。但这里,我从股东利益的角度来说,反对。”

    陈健点点头,又问其余人道:“你们呢?”

    那几个人也都点头道:“我们也不支持。我们理解陈先生放弃香料贸易的决定,因为我们手伸不到那里,也没能力。但这里,我们想不出支持的原因。”

    闻言许久,陈健哈哈大笑道:“好啊,我也算放心了,你们是合格的股东随船代表,也是合格的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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