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七,清晨。

    阳光刚刚洒上山道,鸟未喧嚣,花未醒,车马簇簇,人未行。

    池棠坐在车上,靠在青衣怀里,同围在车前的姑娘们一一道别。

    “非去不可吗?”陆子衫红着眼眶问道。

    池棠点头,慨然道:“我身为太子妃,理应为国为君,鞠躬尽瘁!”

    这话一说,周围的女孩子们看她就像见了鬼似的,跟昨晚爹爹说了这句话后满朝文武看他的表情一样。

    昨晚皇帝提出让她去监军时,眼看太子殿下要出声反对,爹爹却先一步表示了欣然接受——

    “小女身为太子妃,理应为国为君,鞠躬尽瘁!”

    池棠估摸着,在场应该没人信他这句鬼话。

    皇帝也不信。

    当时皇帝的脸色变来变去,差点没收回成命。

    接着陆先生、谢太傅等人也表示了支持,这件事就定了下来。

    不过,因为她有伤在身,还是争取到了今天早上再走。

    爹爹是昨晚一出宫就离开了。

    陆子衫震惊过后,仍是忧心忡忡:“你一个女孩子,要去那么危险的地方……让池叔叔等等你怎么了?差这么一晚上的时间吗?”

    池棠含蓄道:“军情紧急……”

    军情紧急是真,但昨晚也确实催得特别急。

    爹爹出了宫,什么都来不及交代就被催着离开了。

    和他一起什么都来不及交代的还有梁王李熙,这俩就像是被人赶着走似的。

    陆子衫叹了一声,道:“我总觉得你认识太子之后就没什么好事,想想你在吴县六年,连块皮都没破过,刚被封为太子妃,就要受这样的苦,你以前多怕疼,被针扎一下都没出血也要哭,现在人都这样了,还要强颜欢笑……”

    说到伤心处,陆子衫忍不住低头抹眼泪。

    池棠瞥见人群后的身影,心里“咯噔”一下,忙推了推陆子衫。

    陆子衫犹不自觉:“我真恨不得你别做这个太子妃——”

    “太子殿下!”池棠忙喊了出来。

    陆子衫身子一僵,缓缓转回头。

    人群之后,太子殿下高骑马上,神色清清冷冷,一双云雾缭绕的眸子定定地落在池棠身上,看也没看她一眼,淡淡道:“你们来送太子妃,这份心意,孤记下了。”

    识趣的姑娘笑嘻嘻拉着不识趣的一起离开了,只留了太子殿下在马车前。

    “我没有强颜欢笑……”池棠尴尬地解释道,“我是长大了,没那么怕疼了。”

    他没有说话,翻身下马,走到车前,扫了一眼青衣。

    青衣默默下了车。

    池棠见他上车,又看了看他带来的浩浩荡荡一大串车马,不由小心翼翼问道:“殿下要跟我一起走?”

    太子殿下默了片刻,突然将她抱进怀里,低声道:“孤还得留下亲自督办军械粮草,不能陪你一起去……对不起……”

    池棠有些尴尬,拍了拍他的肩,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指了指那一大串车马,“这些是干什么?”

    他看了一眼,道:“这是让你带着路上吃用的。”

    池棠咋舌:“这么多……会不会太多了?”

    她自己家里收拾收拾,已经有七车了,陆子衫拉了一车吃用过来,杜容拉了一车过来,薛筝更是豪气,直接拉了三车过来。

    但比起太子殿下,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这得有——

    池棠大约数了数,至少十几车吧?

    “不多,”太子殿下道,“太子妃出行,理应如此。”

    “可我带着这么多东西,会不会招贼惦记?”池棠有些担心。

    太子殿下往外看了一眼,道:“李式会多带些人随你一起去。”

    池棠循着他的目光望去,果然看到了李式,以及李式身后的泱泱一片兵马。

    “殿下自己留足人手没有?”池棠忙问。

    她要去的地方固然不安全,可太子殿下留下也未必好到哪里去。

    他先是“嗯”了一声,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放心,孤不会置身险地。”

    说罢,吩咐启程。

    又抱着她低声道:“池公应下监军之事也是无奈,你若不离开,定会被接进宫作为人质,一旦进宫,恐怕会成为池公的制掣,倒不如出去了还安全一些。”

    池棠点头:“我明白,爹爹总是为我好。”

    他又道:“池公此去,恐怕赶不及守住芦子关,倘若被突厥攻破芦子关,战线就会拉长,光他一人难以支撑,孤必须留下调兵支援,还有军械粮草,都不容有失——”

    “我知道!”

    池棠听出了他话里的自责,往他怀里钻了钻,伸出手,想要环住他的身子。

    可太子殿下看着清瘦修长,身板却很宽,她环不起来,只能改为搂住他的脖子。

    “爹爹说过,一个人若是真的喜欢我,重视我,就不会荒废正事,整天只知道陪我玩,殿下虽然没有陪在我身边,但是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保护我,我都知道的!”

    她注视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殿下不要难过,我会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我就嫁给你!”

    李俨摸了摸她的头发,又摸了摸她的脸,只觉这女孩儿无一处不让他爱极。

    他哽了许久,哑声道:“等秋收新粮送到,孤就去接你回来!”

    池棠并不懂其中关联,只管弯了眸子笑道:“好!”

    李俨也忍不住笑了,吻了吻她的酒窝,柔声道:“孤送你到宜君,过了宜君,李式会护着你往西去,芦子关一带太危险了,你去灵武郡,那里是朔方节度使的治所,离武威郡也近,孤让郭凉带兵过来援守。”

    池棠听得心中一惊,忙问:“芦子关很危险吗?爹爹就带了展哥哥一个!”

    李俨轻抚她的背脊,道:“没事,昨晚孤已经点了五百精兵追着池公去了,河西、陇右、河东、河南的调兵令都已经发出,凭池公的身手,不会有什么危险!”

    “河东不是梁王的地盘?他会出兵吗?”池棠问道。

    李俨道:“出不出兵都无妨,孤会陆续从其他地方调兵。”

    池棠点点头,迟疑问道:“梁王昨天是不是带了兵回来?”

    “五千精兵,列阵于山谷道外。”

    池棠倒抽一口冷气。

    “没事,孤与池公早已得知。”李俨道。

    池棠惊讶看他。

    李俨微微一笑,道:“你还记得梁王府的王黎吗?”

    池棠更加惊讶:“他又偷偷报信了?”

    上回梁王求娶衫衫,就是这个王黎偷偷送的信。

    可上回是跟衫衫有关,这回呢?

    “这人我们并没有直接接触过,也不知他是什么想法。”李俨道。

    池棠想了想,猜测道:“或许是爱屋及乌,毕竟我跟衫衫是很要好的!”

    李俨笑了一声,道:“那孤真是沾了太子妃的福。”

    池棠嘻嘻一笑,贴在他怀里亲昵地蹭了蹭,娇娇道:“殿下昨天公然抗旨,可吓坏我了!原来早有准备!”

    李俨搂着怀里的女孩儿,低头随意吻着她的发丝,柔声道:“你不是说了,谁都不能把孤的太子妃抢走。”

    她忽然想起什么,扑向马车内侧。

    李俨忙横臂托住她上身,手臂内侧不期然触到一片不可思议的柔软,顿时呆住了。

    池棠很快从边上包袱里找出要找的东西,捧到他面前,得意地说:“我把册书也带上了!”

    说完才发现太子殿下有些不对劲:“殿下怎么了?”

    马车内本来就光线暗一些,太子殿下一双眸子幽幽深深,看着略有些瘆人。

    “没什么,”太子殿下说着,圈着她的手臂紧了一紧,将她贴近怀里,“就是觉得,阿棠长大了……”

    “我本来就长大了……”池棠刚嘟囔了一声,就见他低头吻来。

    分别在即,有多少浓情蜜意都嫌不足。

    池棠正闭眼迎上,忽然,马车一晃,停了下来。

    她睁眼转开脸,正要问话,他的吻落在了侧脸上,有些烫人,旋即顺着下颌轻吻而下。

    池棠轻呼一声,慌忙推他。

    他却箍紧了她的腰肢,吻得越发用力。

    池棠慌得不知所措,不自觉浑身发颤。

    这时,车外青衣禀道:“姑娘,是画屏。”

    画屏?

    池棠再次推他,他终于停下了动作,用力抱了她一下,又松开,温柔吻了吻她的脸,掀起了车帘。

    画屏刚刚走到车前,见到太子殿下也在,忙不迭施礼。

    池棠冲着她笑道:“杜姐姐也来送我?”

    画屏被杜娘子认作女儿之后,没有改卢姓,而是随杜娘子改了杜姓,记名为杜屏。

    由于身份尴尬,画屏并不常出来走动,池棠也很少见到她。

    不过今天杜容都来送她了,画屏却没有跟杜容一起出现,而是单独等在山谷道上,未免有些孤僻。

    画屏起身后却道:“我随姑娘一起去朔方。”

    池棠愕然。

    画屏祈求地看着她,道:“母亲已经允了我,姑娘也允了吧?”

    池棠看了她一会儿,笑了起来:“那真是太好了!”

    画屏自带了两辆马车,并入车队同行。

    李俨放下车帘,将意图躲闪的女孩儿捞回怀里,道:“她如今身份不同,虽然跟着,也伺候不了你,孤挑了几名东宫的宫女给你。”

    池棠见他没有再胡来,才略略松了一口气,道:“我倒是不缺人伺候,就是我没精神的时候,缺一个能替我做主的,现在好了,画屏和夏辉都在,我就高枕无忧了!”

    夏辉昨晚就拎着包袱过来了。

    周家出事后,夏辉辞了池棠回去照顾兄长。

    这回回来,池棠也没问她周仪的事,只高高兴兴留了她下来。

    但周仪的情况她还是很好奇的,现在想起来,就顺便问问太子殿下。

    “周仪抓到了贵妃派去向赵王递话的人,”李俨道,“那人招供,前天夜里,贵妃派他去告诉赵王明镜遇害的事,让赵王与高氏联手,夺兵权,制造混乱,趁机杀了孤。”

    池棠抽气道:“赵王谋反是真的?”

    她一直以为是他们处心积虑陷害赵王来着!

    “从周仪提供的证据来看,似乎是真的。”李俨道。

    池棠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似乎是真的?

    “除了那个小内侍的口供,陛下还在赵王府上搜到了一些逾制的东西,以及赵王同外臣的来往书信,其中不乏野心勃勃之语。”

    然后呢?

    池棠仍旧疑惑地看着他。

    李俨道:“周仪随驾避暑,陛下没有赐宅邸,而是借住赵王府上。”

    池棠呆了呆,忙问:“你的意思是,周师兄伪造的证据?”

    李俨摇头:“不知道,赵王谋反,也不完全是周仪提供的证据证明的,而是一人一句拼出来的——”

    “据池公所言,张廷师与高浑勾结,想要说服他一起效忠赵王,不然就挟持你,池公自称忠心耿耿,不愿屈服,便杀了张、高,回池宅救你;”

    “据你所言,赵王兵围池宅,是为挟持你令池公就范,陆先生则证实赵王确实兵围池宅,对你动手;”

    “而周仪抓到的小内侍,则证明赵王与后宫互通,监听内廷;”

    “一人一句,拼出了赵王谋反的轮廓,才会令陛下怀疑,至于后面搜出来的逾制品和书信,是陛下怀疑赵王之后才会出现的。”

    池棠回味了一会儿,有些惊叹。

    但是,光这样,皇帝就对周仪刮目相看了?

    “周仪说,贵妃给赵王的话,是让赵王杀了池公,并未提招揽。”

    池棠勃然变色:“他出卖我爹!”

    “算不得出卖,”李俨道,“只是这一句证明了他与池公没有联系,而后他也没有站出来阻止陛下废太子妃,拟诏时提及让你监军,他也毫不犹豫地写了。”

    中书舍人奉命拟诏时,遇到不合理的诏令是可以拒绝拟诏的。

    昨天要是崔久拟诏,听到这一条,就算不反对,也会暂停下笔,等他们争出个结果了再写。

    但周仪毫不犹豫地写了,这点让皇帝特别满意。

    池棠突然打了个冷颤。

    周仪踩着高氏和她上位,下一步想做什么?

    她不敢想。

    李俨握了握她的手,道:“孤打算将周仪外放,免得他走火入魔。”

    池棠“嗯”了一声,靠进他怀里,轻声问道:“宜君还有多远?”

    李俨展开她的手心,与她手指相扣,道:“还有一个时辰。”

    她安静了下来。

    李俨低头看她,脑袋枕在他心口,身子窝在他怀里,姿态乖巧柔顺。

    他突然想起刚才陆子衫说的话,问道:“伤还疼吗?”

    “疼。”她语气娇娇。

    李俨蓦地一怔,忽生欢喜。

    女孩儿在他怀里仰起脸,眨了眨眼,又红了脸,悄声道:“殿下亲亲我就不疼啦……”

    ……

    “我这一路说不定磕磕碰碰也会疼……”

    ……

    “想殿下想多了会头疼……”

    ……

    “殿下想我会疼吗?”

    ……

    (本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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