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酒过三巡,杨侗所在的酒楼二楼,客流逐渐增加,酒楼也慢慢的热闹起来,随着一伙伙滞留大兴的商人到来,闲聊的内容也变得丰富起来,竟然说隋唐大战已经爆发,一个个高谈阔论、唾沫四溅,毫不脸红叙述着各场大战的详细过程,仿佛亲临战场,或是参与了作战计划制定一般。 但这年头信息交流不便,对外界几乎两眼一抹黑,所以这些高谈阔论并不令人反感,大家不仅听得津津有味,甚至还有人请他们喝酒,这些行商深诣听众之心,所叙述的都是隋军杀得唐军伏尸百万、血流成河,让酒客听得热血沸腾、血脉贲张,不断叫好。 靠近杨侗他们的几名学子,实在听不下去这种肆无忌惮、毫无依据的地嘲笑,其中一名学子一拍桌子,高声问道:“上官贤弟,你不是刚从汉阳回来的吗?” 这话声音极大,周围酒客登时鸦雀无声,很多人都竖起了耳朵聆听,毕竟刚才说的隋唐之战多是以汉阳一带,他们想听听真实的声音。 姓上官姓童音少年站了起来,团团一礼,苦笑道:“隋唐根本没打仗,只是相互叫骂而已,刘弘基骂尧君素将军是没用的废物、狗贼;尧将军反过来骂刘弘基是缩头乌龟,反正是相当热闹就是了,刘弘基故意放人出城,诱引尧将军来攻城,但尧将军就是没睬他。” 众人想不到‘隋唐大战’竟是这样子,莫不面面相觑,一名中年行商把嘴里的酒水喷了出来,不敢相信地说道:“小伙子,你在开玩笑吧?” 一名学子蓦地站起身,指着上官姓学子道:“人家是秋闱探花郎,受朝廷之命前去汉阳历练,他会胡说八道吗?也只有你们毫无根据乱说一通,唐军士兵又不是吐蕃、突厥、吐谷浑等异族,和大家一样是大隋子民,我大隋将士怎么可能大屠杀,我军将士又何尝屠过国内叛军?哪次战争不是只诛贼首?你们不知道就别瞎扯,给圣上和大隋雄师抹黑。” 众酒客都不好意思胡乱吹嘘了,这时那名中年行商清了清嗓子:“说实话,刘弘基还算比较不错,是唐军少有的知兵之将,我看大雪封山,这仗一时半会怕是打不了。我不说汉阳了,说说巴蜀吧!我是宕渠郡人,我说老实话,只要隋军从长江突破三峡道,唐军根本就守不住了。而且成都平原内的百姓也不愿意打仗。” 众人纷纷问道:“这又是何道理,给大家说说。” “我们益州人生活在一个大盆里头,喜欢安逸啊…打什么仗啊打?” 这时,一年雄姿英发的青年走到几名学子面前,对上官姓学子拱手道:“上官公子,我家主人请你一叙。” “敢问贵主人在何处?” “那边。”侍卫往后一指,几名学子也看到他们靠窗这一排的角落坐着三名食客,周围还有几名气宇轩昂的随从站在一旁,虽然随从不多,但他们强大的气势便可罩住整个酒楼。 上官姓学子神色微凛,他在汉阳军中呆过一段时间,也知道军人的一些特色,单从这些犹如立地苍松的笔直身躯即可知道他们的武深不可测,其气势,便是汉阳军中的一些将领都大有不如。 侍卫尚且如此,那么那三名食客的地位可见一般。 他不太想去,但别人客气来请,也不拂人面子,只好对几名同伴道:“你们慢慢喝,我去去就回。” 说着便起身向那张桌子走去,同伴都抬头看着他,生怕他出事,可一想到这里是大隋陪都,大隋皇帝和文武重臣,以及各国使臣都在城内,倒也不太担心有人敢在西市闹事。 “在下弘农上官仪,敢问三位使君有何见教?”上官仪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 酒桌上坐着三人,一个是四十左右的书生,温文尔雅、笑容可亲一切都显得那么的自然;一人是名雄姿英发的青年,虽是坐在那里,却仿佛是一把锋芒毕露的出鞘神剑。另一人相貌俊美,两撇胡须给人一种莫名喜感,但尤使人印象深刻的是那双锐利的眼睛。 这自然是杨侗和房玄龄、罗士信,杨侗看了尚带些青涩之气的上官仪一眼,微微一笑:“你叫上官仪,今秋的探花?” 上官仪连忙道:“正是。” “多大了?” 上官仪被他看了一眼,不知为何,有一种被人看穿了的感觉,老老实实的说道:“虚岁十七。” “请坐吧。” “打扰了。”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理念,上官仪坦然的坐了下来。 这时,罗士信给他斟了一杯酒,仔细端详了他一会儿,笑着说道:“这么小的探花,还真罕见。” 上官仪脸色一红道:“今年朝廷连举三科,厉害的人才都前两次挑走,晚辈这个探花,无非是矮个挑高个。” “你也无须妄自菲薄,未来的朝堂说不定有你一席之地。”杨侗意味深长的问道,“对了,你成家了没有?” 上官仪从座位上可以看出这位是三者之首,一般来说,位高者必坐北面,如果是东西席位,那他则会坐于东面,而且此人不斟酒,都是由那英武青年动手,更重要是如苍松一般的侍卫随从都站在身后。 上官仪虽不知此人身份,但从对方居高临下的气势可以猜到是定是朝中大人物,只不过大隋中枢是青年为主的朝堂,因此着实猜不到对方是何人,只能是恭恭敬敬道:“学生尚未成家,多谢使君关心。” 杨侗皱眉道:“古人都说成家立业,而不是立业成家!你都这么大的人了,竟然还不成亲,这成何体统,早点把婚给结了,知道吗?” “学生尽量。” “不是尽量,是必须。” 你上官仪不结婚,上官婉儿怎么办? “喏。”经此一闹,哭笑不得的上官仪,倒是不太紧张了。 杨侗这才满意一笑,“你的诗不错。” “不知使君指的是哪一首?” “‘脉脉广川流,驱马历长洲。鹊飞山月曙,蝉噪野风秋。’” “还请使君点评。” “你这首诗文辞精美,冲淡了浮艳雕琢、词藻靡丽的诗风,可内容比较空泛,缺乏慷慨激情和雄杰之气,让诗文失色了许多。写诗讲究情感气势,这个需要注意。” “喏。” “这次科举你差一点就被录为状元,我看过你的试卷,策论文章立题、观点都不错,但功力稍浅;我大隋能轻松将盛极一时的伪唐王朝打得龟缩益州,可不仅是大隋军队强悍、国力鼎盛的缘故,还要从伪唐朝堂和军政去分析。” 上官仪大为震惊,结结巴巴问道:“使君究竟是何人?怎么看过学生的科举试卷?” “你不用管我是谁!”杨侗示意他坐下,微笑道:“刚才听了你对金银票的议论,很多观点说得还算不错,能不能详细说说?” “遵命。”上官仪既知对方有权看过自己的试卷,必是位高权重之人,连忙说道:“学生认为金银票取代笨重昂贵的金银铜钱是大势所趋,是进步的标志,可称之为第三代钱币。” “第三代钱币?此话怎讲?”一直默不作声的房玄龄问道。 “众所周知,我族之前没有钱币存在,先辈们的交易通常是以物易物,而以物易物最大的弊端便是结算方式不定,一匹丝绸有时可以换一头牛,但有时只能换一只羊,差距巨大,这不仅让交易不公,也给了贪官污吏从中渔利的机会,给百姓造成了巨大的担负;更重要的是,先民费心费力的扛着货物前去集市的时候,要是碰不到需要之人,结果白费一整天时间,只能扛着回家,这就需要一种介于物品之间的东西来衡量物品的价值,于是贝壳应运而生,成了第一代货币。” 杨侗和房玄龄点了点头,贝壳是第一代货币的地位无可争议,毕竟老祖宗已在文字上定了下来。 上官仪接着道:“然而贝壳有易碎、价值少、不易携带等缺点,所有先人不断探索,终于找到不易损坏、价值高、易切割的金银铜来当第二代货币。” “然而金银铜不仅笨重、易磨损,并且还是很难开采的稀有之物,所以我族多同时以金银铜作为钱币,用之衡量高、中、低三类货物的价值,但从秦汉时代起,黄金就是珍贵价值的代表,久而久之,价值高、产量低的金银被人当作贵重之物收藏了,铜虽价值低一些,可正好能衡量日常之物的价值,九成以上的人都用它来交易,慢慢就成了主要钱币,但随着商业的日益繁荣,本着稀少的铜钱就供不应求。所以钱荒一直存在,百姓手中没钱用着交易之物,于是以物易物的交易方式大行其道。当然了,从某种意义上说,金银铜也是一个物品,用它们购物,实则也是以物易物,所以钱币还有改变的潜力。” “不错!你继续说。”杨侗点了点头,金银之后是纸币,纸币之还有虚拟币,那更方便省事。 上官仪说道:“随着我大隋不断复兴和发展,如果还用金银铜,那么钱荒会进一步加剧,于是圣上反其道而行之,用廉价的纸张取代昂贵稀有的金银铜,纸钱有制作简单、便于保管、携带运输的优点,但它本身并没有一点价值。之所以能够顺利推行,靠的就是朝廷的信誉,以及金银票、汇票可以随时随地兑换成金银铜钱,所以称之为信用钱币毫不为过。就目前来说,推行得还算可以,人们正在慢慢接受金银票,但银行要是不能及时给百姓兑换金银铜,不仅会造成动荡,还会令朝廷的信用大跌,日后想让从们恢复信心就难了。” 杨侗微微点头,上官仪这个‘信用钱币’说到纸币的骨子里去了:“你认为纸币可以取代金银铜钱吗?” “学生认为可以,但人们现在正处于小心翼翼接触的时期,并未完全相信纸钱,所以离完全取代还要一段漫长时间。”上官仪说道:“其实现在两币并行就很好,只因两者优劣太明显了,当人们一次次用纸币兑现出现钱,一次次享受到纸钱的便利,就会慢慢喜欢上它。” 杨侗略作沉吟,又问道:“你认为有没有加速推广的办法吗?” “学生认为可以印制价值小一点的铜票。” “有多小?” “现在价值最小的钱是一枚铜钱,但很多物品其实不值一文,所以在买卖的时候,商家往往补给顾客并不需要的物品,闹得大家很不愉快,要是朝廷印制这种小钱,定会受到人们欢迎。” “这办法不错,你继续说。”杨侗从没花过文文钱,对这事件不太了解,但不得不说是个妙点子。毕竟比文还小的钱,价值不大,远在百姓承受得起的心理防线之内,损失半文什么的,他们也不心疼,但它又能弥补现行货币的不足,一旦推广出来,定能风行天下。 “以前的赋税,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有,如今只收钱粮两种,如果朝廷收取税钱的时候,只收金银铜钱票,那么全天下百姓都会跑去银行兑换,必将加速纸钱的流通。” 杨侗又问道:“还有么?” 上官仪看了杨侗一眼,才小心翼翼的说道:“史上任何一场大变动,都是自上而下,要是圣上让朝廷将俸禄军饷改成纸钱,官员将士定能接受。” 这也是杨侗计划之中的事情,以他现在的威望,纸钱自然能在官场和军中不受阻碍的推广,但铜钱是流通最为广泛的钱,而与其对待的钱币还在自己的脑海之中,甚至连图案、面额都还没拟定,所以万不能急于一时,只有准备充分、绸缪周全,然后自上而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推广。 否则日后定要东拼西凑、拾遗补缺方能完善,这便有了朝令夕改之嫌。 “你的建议,我收下了!我也给你一个建议。” “请使君指点。” 杨侗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对他说道:“我大隋虽然言论自由,但也不是什么话都能乱讲,你刚才说的‘金银票掠夺各国财富’,就有离间大隋和友邦关系之嫌,一旦流传出去,大隋友邦会怎么想?会怎么看我大隋?” “学生知错。”上官仪知道自己闯祸了,顿时面如土色,额上见汗。 杨侗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逞能炫耀、乱说废话只会害人害己,一个人只有务实求真、行知合一才能成就大事。今天就不予计较了,去吧。” 纸钱发行之后,要花很长时间来取代金银铜钱,这其中,就有眼光独到之人看破它的威力,所以杨侗倒也没有计较什么。 不过上官仪确实很有眼光,小小年纪居然从刚刚萌芽的金银票能看透货币战的威力,这比很多人厉害,凭这一点,杨侗便不想处罚他,而是想培养他。 “多谢使君教导,学生铭记在心。”上官仪行了一礼,返回自己的座位。 房玄龄低声道:“圣上跟他的话比较多了,恐怕会被认出,我们先离开吧。” “好。” 杨侗从善如流,起身便带头走下楼梯,付账离开。 这时,几名学子正在假问上官仪,“刚才那三人是谁?” 上官仪失魂落魄的摇了摇头,“我也不太清楚。” 几名学子都觉得不可思议,就在这时,旁边那个宕渠郡的商人忽然大声道,“我想起来了,那个英武青年是郯国公罗士信,我就说怎么这般眼熟。” 此话一些,顿时引起一片哗然。 罗士信来了,那旁边两人又是谁? 上官仪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我我知道他是谁了。” “谁?” “能让郯国公倒酒的还能有谁?当然只有圣上;能心安理得喝下的还能有谁?当然只有圣上。”上官仪狠狠抽了自己几个耳光,带着哭腔道:“我我我闯大祸了,我完蛋了。” “啊?”众人惊呆了。 皇帝竟然就在他们旁边? 自己竟然和皇帝同一楼吃饭? 这是何等荣耀啊? 一些人与有荣焉,恨不得马上跑回家,向亲朋好友狠狠的吹嘘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