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义县衙大堂旁的耳房里,金泳太兀自吐得昏天黑地。

    刚才那一幕太血腥,实在不是他这个一向秉承“远庖厨”原则的谦谦君子所能接受的,所以被水浇醒之后,他便不可抑止的大吐特吐起来。

    “传犯官金泳太!”

    等等!

    刚刚不顾形象用袖角擦完嘴的金泳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犯官?

    在他金泳太自己的衙门里,他居然就成了犯官?

    没等他回过味儿来,两个衙役冲了进来——没错!就是他手下的衙役,昨天还点头哈腰叫他县太爷呢。

    衙役进门后,不由分说便一把撸掉了他头上的乌纱,架起他便往大堂拖去。

    一进大堂他便傻了眼,堂上高坐的,不正是他的监管对象,前礼曹判书宋义兴吗?(螃蟹注:朝鲜的礼曹,相当于大明礼部,礼曹判书相当于礼部尚书)

    只见这位六旬老头,此刻穿着簇新的蓝色周衣和巴基,头顶黑纱朝鲜冠,精神矍铄,顾盼神飞,哪还有半点平日里看上去病怏怏的模样!

    和他同样打扮的,还有大案两侧雁翅般排开坐着的七八个人,金泳太一一看过去,全是被流放到济州岛的光海君遗臣,一个个高昂着头,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就连那位萎顿不堪的全智泰,此刻都拼命挺直了腰杆,似乎又回到了手绾大权的重臣时代。

    “金泳太,尔可知罪?”

    宋义兴逼视着被摁着跪下的金泳太喝问道,虽然没穿官袍,可那股久居上位的威压感却有若实质般重重压在了金泳太身上。

    “你……你……我我……”金泳太陡遭奇变,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以官职论,对方虽说是流放的犯官,可毕竟是前二品大员,哪里是他这七品芝麻小官能仰视的;以出身论,宋义兴可是堂堂式年试的榜眼,更不是他这区区举人能比拟的。

    所以平日里按照规定金泳太每个月到宋义兴的住所查看时。都只能以探视看望的名义去;王廷都还给这位老判书体面。他区区一个县令哪敢胡来?——若是唐突了这位榜眼,朝鲜士林的口水都能把他金泳太淹死!

    “贼子!”宋义兴猛地一拍惊堂木,把金泳太吓得一哆嗦,“那李倧篡位逐君!尔非但不唾之弃之。反倒为虎作伥,攀附逆贼。残害忠良……金泳太,尔这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吗?”

    金泳太吃他这一喝,挺直脖子想要分辨什么。想了想却又垂下头去——李倧发动政变,幽闭光海君这事儿。说破大天儿去,也是篡位!在大义上实在站不住脚,让他想要争辩都无从说起。

    “吾等圣学弟子。当先便是个忠字,”宋义兴见他无语。声调便放缓了许多,捋着花白的胡须侃侃而谈,仿佛一名老学究在教化顽童。“这君臣大义,乃是吾等立身之本,如何能逾越……”

    宋义兴本就是饱学宿儒,这一教训起来,引经据典、旁征博引,从上古三皇到汤武革命再到秦的大一统,挥挥洒洒一直说到大明朝,历数各朝各代乱臣贼子和忠直纯臣;不仅如此,还从忠引申到孝、到仁、到义,旁边全智泰等人也不时应声附和;再加上宋义兴久在上位的强大气场,一番雄论下来,听得金泳太诚惶诚恐、汗流浃背,仿佛自己去做李倧的官,真的是五伦丧尽、猪狗不如!

    “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尔金泳太尚有脸立于天地之间乎?”说着说着,宋义兴声音越来越大,“天幸上国垂怜吾等忠直,派遣天兵一举攻克旌义县,方才让吾等有此报仇雪恨之机……诛杀逆臣,迎回君上,自今日始!自尔金泳太始!”

    说到这里,宋义兴猛地站了起来,从签筒中掣出一个签往地上狠狠一扔厉声喝道,“左右,将这逆贼拿下!立斩回报!”

    堂前衙役们早听得不耐烦了,此刻齐齐应了声肥喏,上来就要拉金泳太。

    金泳太面如死灰,流着泪摇头道,“宋大人责备的是!想我金泳太,也是先君简拔于寒微,方才鱼跃龙门、跻身士林……今上无道,以致先君受难,我每每思之,亦如万箭穿心般痛楚……”

    被衙役架起后,他仰头长叹一声道,“我固当诛!只求宋大人看在家母年迈、小儿尚幼的份上,放他们一条生路!”

    宋义兴点点头道,“尔非首恶,自然祸不及家人……安心去吧,我自有安排。”

    金泳太感激地看了宋义兴一眼,任由衙役架着往堂外走,却见一个瘦小的身影缓步走到了大堂门前喝道,“且慢!”

    来人虽说的是朝鲜话,身上穿的却是标准的明国服饰,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金泳太一眼后,冲宋义兴拱手道,“宋大人,在下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宋义兴赶紧起身拱手回礼,“凌先生仗义拯救我等,有何吩咐我等自当凛遵。”

    凌明微微一笑道,“吩咐不敢当……照理说,你们朝鲜自己的家务事我本不该插嘴……不过我刚在堂外旁听,却觉得这金泳太金知县天良未泯,尚有一丝忠义存留……宋大人何不暂留他项上人头,责其戴罪立功,日后光海君复位,这金泳太也算反正第一人了,岂不美哉?”

    宋义兴捻须不语,故作沉吟,左顾右盼和全智泰他们用目光交流着——其实就是留时间让金泳太表态。

    “宋大人!下官愿意!下官反正!”

    刚才那番表演,早把金泳太搓揉得厉害,他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没想到死到临头居然是一位明人替自己求情,再加上凌明所说那“反正第一人”,让他心头大热,哪还有半点犹豫,赶紧抓住这最后一颗救命稻草。

    “哼!”宋义兴暗地里松了口气,脸上却越发冷峻——做戏要做足这个道理他如何不知道,“以你残害我等忠良之罪,砍一万遍脑袋都不为过……也罢!看在凌先生为你求情的份上,就暂寄你项上人头,且让你戴罪立功吧!”

    金泳太死中求活,眼泪鼻涕一下子全出来了,趴在地上便咚咚咚磕头,“谢宋大人不杀之恩!”

    宋义兴冷哼一声道,“你别谢我……要谢你就谢这位凌先生吧!”

    金泳太这才醒悟过来,自己扇了个嘴巴后,转向了凌明,磕头更加快了,“谢谢凌先生!谢谢凌先生为金某求情!”

    凌明呵呵一笑,弯腰把金泳太扶起来道,“金知县不必多礼……非是凌某救你,实是你心中对先君的忠义救了你呀……日后,如何与朝堂中那帮逆臣周旋,就全靠金知县你啦!”

    说着说着,他眼中不易察觉的闪过一丝得意之色,仿佛偷着了鸡的狐狸一般。(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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