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一次芈月进来,却是什么也没有说,只令内侍将竹简奉上,方道:“我有一个稀世之宝,呈于易后。”

    孟嬴诧异地看着眼前的竹简:“季芈,你所谓的稀世之宝,难道就是这堆竹简?”

    芈月指了指竹简,笑道:“你先看一看这竹简,就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的了。”

    孟嬴捧起竹简,迎面而来的却是熟悉的字体,她慢慢看着竹简,手却越来越抖,最终她合上竹简,抬头急问芈月:“他在哪儿?”声音中透着无法压抑的急切和兴奋。

    芈月笑了,一指门外道:“就在宫外。”

    孟嬴放下竹简,却并未如芈月所想宣人进来,而是不顾身份仪态地提起自己的裙子,就往外跑去。

    芈月先是愕然,然后笑了。

    原来侍立在孟嬴身后的侍女青青擦擦眼泪,郑重向芈月跪倒行礼:“奴婢拜谢夫人,为我们公主所做的一切事。”

    孟嬴提着裙子,飞奔在回廊上,她顾不得两边内侍惊骇跪倒,也顾不得自己满头的簪环在飞奔中跌落摔碎,只径直冲了出去。这压抑了多年的渴望,此时忽然再现,让她连一刹那也不愿意再等。

    此时,苏秦正叉着手等在宫外,他神情紧张,不时地整整衣服,又踱来踱去。忽然听到匆匆而来的脚步声,苏秦抬起头,看到孟嬴拎着裙子飞奔而来。她见到他的一刹那,已经完全失神,脚步却仍未停,一脚踩上门槛,差点向前跌去。

    苏秦吓得飞身而上,伸手扶住了孟嬴,急道:“小心――”

    他的动作太过迅速,连两边的内侍想扶都来不及,便让易王后跌入了这个陌生男人的怀抱之中。更令他们诧异的是,尊贵无比的易王后竟不曾呵斥他的失礼。反而紧紧地抱住了对方。发出呐喊似的声音:“苏子――”

    那种声音,似从深渊中发出,似从枯井底发出,有着从绝望中发出来的新生之力。

    “苏子――你终于来了――”

    夜幕已经降下。芈月已经离开。

    易后内室,孟嬴与苏秦席地对坐。席面上放了酒壶和酒爵,还有铜盘盛的肉炙鱼脍等。

    孟嬴向苏秦举起酒爵道:“苏子,请。”

    苏秦道:“易后。请。”

    孟嬴含情脉脉地道:“小儿年幼,欲拜苏子为傅。不知苏子能否应允?”

    苏秦目不转睛地看着孟嬴道:“易后有命,敢不从命?”

    孟嬴道:“苏子的策论我看了,真国士也。燕国欲拜苏子为国相。不知苏子能否应允?”

    苏秦道:“易后有命,秦唯听从。”

    孟嬴在自己的膝头展开竹简。道:“苏子,这份策论我还有些不解之处,可否详解?”

    苏秦道:“愿为易后讲解。”

    苏秦伸出手。指点着竹简。

    孟嬴含笑看着苏秦道:“苏子,我似乎有些不太明白呢,苏子可否坐近些指点?”

    苏秦犹豫了一些,慢慢向前挪了一点,又挪了一点。

    窗外看去,孟嬴和苏秦的头越挨越近,直至重合。

    几声轻响。

    酒爵骨碌碌地滚了出去。

    竹简落在地下,一声轻响。

    烛光悄然而熄。

    宫中消息,自然瞒不过有心人。

    郭隗下朝回府时,舆公便来回禀:“国相,前日秦质子之母将一士子苏秦推荐于易王后,听说……”他压低了声音,“当夜此士子便宿于驺虞宫中。”

    郭隗脸色微怔:“原来是他?”

    舆公一惊:“国相已经知道了?”

    郭隗摇了摇头,冷笑道:“老夫今日入宫,易后同老夫说,要让大王拜那苏秦为傅。”

    舆公低头:“那国相答应了?”

    郭隗轻抚长须,叹道:“老夫如何能不答应?老夫劝大王起黄金台,引荐天下贤士无数,可苏秦一篇策论,便教老夫无话可说。燕国当兴,燕国当兴啊!”

    屏风之后,忽然一声冷哼,舆公辨其声,当是芈茵,忙看向郭隗。

    郭隗挥了挥手,舆公忙率人退下。

    芈茵便妖妖娆娆地从后面走出,伏到郭隗怀中,呢声道:“夫君,莫不是此人会对您有威胁?依我之见,还是先下手为强……”

    郭隗沉下了脸:“胡说八道,苏秦乃是天下大才,他若能够入我燕国,实乃我燕国之幸。我不但不能对付他,还要将国相之位让于他。”

    芈茵大吃一惊,整个人都蹦了起来,先是顿足,又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夫君你怎么了,是不是发烧了,怎么会如此说话?”

    郭隗拂开她的手,斥责道:“妇人之见!若是燕国弱小,老夫有什么利益可言?若是燕国强大,将来的燕国,是易后说了算,还是大王说了算?这一二十年,老夫让他苏秦一步又有何妨?”

    芈茵失声惊叫:“一二十年,夫君能有几个一二十年?”

    郭隗却是捻须微笑:“为臣者谋国,谋家,谋身。若得国家强大,家族得到分封世代相传,老夫当不当国相,倒在其次。你看张仪在秦国为相,对樗里疾是有利乎,有害乎?”他说的倒是真话,外来的策士再怎么兴风作浪,也不过是一朝而止,真正得益的,反而是那些历代在国中有封爵,家族势力与国同长的权贵。所以国兴则族兴,对于他们来说,一个国相之位,暂时相让又有何妨?不管是楚国的昭阳,还是秦国的樗里疾,甚至是魏国的惠施,都不止一回让过相位。

    郭隗不在乎,芈茵却是不能不在乎――郭隗若不是国相,她的权柄风光就要黯然失色了!她不禁尖叫起来,捂着耳朵顿足:“我不听,我不听,反正你说什么我也听不懂。”她抓住郭隗拼命摇晃,“我只问你一句,若是那芈月得势,必会向我寻仇,到时候你是不是也要舍了我啊?”

    郭隗沉声喝道:“胡说,你是我的爱姬,有我在,何人可以动你?”

    芈茵狞笑,那美丽的脸庞此时扭曲得厉害:“哼,哼,夫君你倒想得美。女人可素来都是记仇的,到时候只怕夫君舍了我,也未必能够让人家消气。你以为她推荐苏秦是为了什么,难道不是冲着你来的吗?”

    郭隗一怔,忽然间陷入了沉思。他可以不在乎苏秦一时得势,不在乎让出国相之位,因为他对自己在燕国的掌控力深有信心,对燕王职的影响力控制力深有信心。

    可是,看到芈茵如此疯狂的模样,他忽然对自己原来设想的一切,有了一丝怀疑和动摇。

    芈茵在他原来的印象中是玲珑聪明的,最善于趋利避害,虽然有些虚荣,有些势利,有些跋扈,但这些都是小女子会有的弱点,他并不在乎,甚至有些纵容。唯其软弱无能缺点多多,所以值得男人去包容,去宠爱,甚至愿意为她惹出来的祸去收拾善后。

    可是在秦质子到了蓟城之后,她所表现出来的疯狂、歇斯底里、不可理喻,甚至到了为出气报复不惜触怒自己这个夫君和主人的份上。哪怕自己屡次阻止,她依旧偏执入骨,依旧撞墙不悔。

    如果一个女人的复仇心有如此之盛,如此不死不休,那么,秦质子之母,作为她的姊妹,会不会也这样执着,会不会也因此对他郭隗怀有如此恨意?

    若是她也如眼前这个女人一般,不顾一切地企图破坏,那么她如今将苏秦送到易后身边,又会不会还有其他的目的呢?

    想到这里,郭隗悚然而惊,他看着眼前的芈茵疯狂地又哭又闹,忽然间产生了一种淡淡的厌倦之意。

    他终于开口,长叹一声:“罢罢罢,你若不了了心愿,只怕至死不肯罢休吧!”

    芈茵听到郭隗此言,度其意思,顿时惊喜交加,颤声问道:“夫君,您的意思是……”

    郭隗微闭双目,淡淡地道:“再过两个月,老夫会与大王巡边。到时候,大王亦会奉易王后一起出行。老夫去后,这府中之事,便交与你,舆公也留与你。老夫书房中的符印,你要好生看管,不得有失。”

    芈茵大喜,捧着郭隗的老脸亲了一口:“多谢夫君。”

    郭隗闭上双目,心中沉重一叹。

    而此时,孟嬴和芈月正走在燕国王宫后山。

    看着红叶飘落,两径各式菊花夹道,孟嬴俯下身子,采了一朵菊花递给芈月,叹道:“燕京的秋天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可惜再过不久,就是可怕的寒冬。所以,应该趁着美丽的季节,好好把握,好好珍惜。”

    芈月微笑道:“易后指的是苏子吗?”(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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