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章惇拜相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户部尚书都是蔡京。

    当然,蔡京的手段做户部尚书绝对足够。自从他上任之后,朝廷用钱的地方从来没有缺少过。

    章惇其实对蔡京很满意,可这家伙犯错了,如今走了背运。而且还是被老御史出身的安焘整下去的,想要捞上岸,恐怕不容易。

    户部尚书如今由蔡卞兼顾。

    术业有专攻,蔡卞管理户部的手段,肯定是不如蔡京的。这段日子,他仅仅是盘点账目就是一脑门子的官司。

    可即便是这样,他什么时候给邢恕说过,户部管理的国库空虚了?

    尤其是邢恕还是刑部尚书,这家伙手伸的也太长了一些吧?

    刑部尚书说户部没钱,你扯呢?

    赵煦就瞥一眼的功夫,就觉察到了这里面的问题。藏在龙袍衣袂下的拳头紧了紧,脸上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愤怒的样子,表情反而像是被邢恕的奏请给吓住了,迫切而紧张。

    “蔡执政,你暂管户部,可有话说?”

    蔡卞对于邢恕的横生枝节颇为恼火,他这个尚书左仆射无形之间被邢恕这家伙摆了一道。如今的朝臣,谁也不敢小瞧了皇帝,装傻,充楞,甚至一些没有底线的手段着实让大臣们头痛。明知道不好糊弄,却还当着面给皇帝添堵,这不是害人吗?

    蔡卞躬身道:“户部确实没有多余的款项可用,不过马上就要收夏税了,府库应该会充盈不少,不会贻误边军将士的军饷粮草之费。至于其他,臣以为等年前盘算盈余之后,再做打算。”

    邢恕却站出来反对道:“蔡执政,此言差矣,大宋如今和青塘大战在即,此乃我大宋兴盛之战,不可以盖而论之,以举国之力,雷霆之势,平西北三千里之地,震慑宵小边塞,靖平四海之内。蔡执政以尚书左仆射坐镇户部本来没有什么,可是蔡执政公务繁忙,又加之西北战事,户部从中斡旋,恐力不怠,恕以为非干练之人,不能胜任户部尚书。”

    蔡卞狐疑的扭头看了一眼慷慨激昂的邢恕,心头百思不得其解:这家伙吃什么药了?

    邢恕要举荐户部尚书?

    你也配?

    在六部之中,户部尚书的地位肯定要比邢恕尚书高了不知道多少。自从元丰改制之后,户部尚书收三司使之权,在六部之中? 足以和吏部尚书平起平坐。你一个刑部尚书? 竟然敢举荐户部尚书,这不是小妾给男主人介绍正妻吗?

    蔡卞觉得邢恕脑子肯定又哪儿不对劲了,他决定看一会儿笑话。

    边上的新任吏部尚书许将仰头看着垂拱殿的房梁,脚后跟挪动了几下,将他和邢恕保持了一个相当安全的距离之后,继续发呆。

    邢恕却毫不在意旁人的眼光? 他紧上前一步? 双手持着笏板? 对皇帝道:“臣以为? 户部在蔡京主持下? 我大宋从没有财资不足之时? 足见其能。如今我大宋重开熙河,寻常府库已难以满足? 唯有蔡尚书归朝? 才能转运府库? 为前线将士准备足够的物资。”

    邢恕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蔡京?

    章惇脑袋微微一偏,却发现官帽幞头上的帽翅很碍眼。北宋的官帽有很长的帽翅,据说是太祖赵匡胤设计的样式。原因就不得而知了,但是带着这种官帽站在朝堂上,官员之间交头接耳的机会被扼杀在萌芽之中。

    章惇仅仅是微微扭头的过程,就让坐在龙椅上的赵煦看得一清二楚。

    但眼下的焦点并非在宰相章惇身上,而是在邢恕的身上。

    举荐蔡京?

    这个举动说起来有点冒险,但实际上,蔡京贪腐的罪证不明。他最多是挪用,如果挪用获利之后落在自己的口袋里,必然是道德败坏。可蔡京是亏地连裤子都快当掉了,怎么可能还有贪腐的证据?

    此刻,蔡卞的心情是最差的。

    蔡京是他兄长,他们从一起读书,一起赶考,一起做官……直到他们成婚的时候,蔡卞被王安石赏识,娶了王安石的女儿,他们兄弟之间的关系才出现了微妙的变化。但蔡氏兄弟的名头,多少年过去了,一直都是被放在一起看待的。二蔡,虽不如二苏出名,但也绝对不差。

    可做弟弟的蔡卞清楚,兄长蔡京的人品确实很有问题,就算是蔡卞也坚信他哥有在秦凤路捞一笔的打算。就是最后结果有点不尽如意,没成功而已。

    此时,蔡京已经被贬谪,邢恕还在朝堂上举荐,最大的可能是蔡京会不会和邢恕和曾布之间有私下的协议?

    别以为他这个兄长做不出来,蔡卞坚信,他哥绝对不会有什么气节和信义之类的底线。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他兄长竟然为了做官,连变节的事都做得出来。竟然转眼就投靠了和章惇已经公开矛盾的曾布、邢恕之流,这不是打他蔡卞的脸吗?

    大臣刘安世看不顺眼了,蔡京这等小人,怎能让他反身?要是让他继续在京城,岂不是他和苏辙百忙活了吗?

    他当即站出来,义愤填膺道:“仁主用贤,非小人不足以才,实乃仁者磊落不藏私。陛下,臣以为蔡京自辩难以圆其说,如今让他回到朝堂,有负陛下之明。”

    皇帝赵煦干脆不说话,用蔡京就是眼瞎?

    他还能说什么,只好等章惇出面吵起来,然后大家都成一锅粥。可秦凤路的粮草怎么办?援军,怎么办?

    不得已,他只能耳畔嗡嗡的都是吵架的声音,朝堂上的老头子,火气一个比一个爆。无聊间,他看到了许将。期盼他能够有点眼力见,帮自己解围:“许爱卿,可有要说的?”

    许将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忙否认道:“陛下,户部尚书位高权重,此非老成持重之人不能胜任,不知陛下可有人选?”

    正要扬眉吐气的时候,却被不开眼的家伙堵住了性子,赵煦有火却难以宣泄,甚至连发火的机会都找不到,只好装作担忧道:“位高年老居多,位卑不不足以擅任。陛下需慎重对待!”

    这话说了和没说没有啥区别。

    他是朝堂上的中间派。

    状元出身的许将文采斐然,曾经在翰林院供职,倒霉就倒霉在文采好上头,神宗后期,加上元祐年间,朝堂上的官员走马灯似的换。而几乎大部分的贬谪文书都是出自他的手段。朝廷贬谪官员,必然要指出官员的错处,而出自他手的文书,每一份都有入木三分的深刻,得罪官员无数。之后痛定思痛,决定做墙头草。

    如今年纪上来了,发现墙头草也不好做,干脆做中间派。

    虽说许将无心参与朝堂的争夺,但是他的话给皇帝赵煦提了醒,变法派的实力太强,不如……

    皇帝赵煦沉吟之后,询问许将:“吕大防如今在何处?”

    “禹州知州任上。”许将是吏部尚书,怎么可能不清楚吕大防的官职?毕竟是前宰相,任何一任吏部尚书都得谨慎对待。

    “调他入京,担任户部尚书如何?”皇帝问。

    “这个……”许将发现自己好像又掉入了坑中。他的运气似乎在中状元的那一天都用光了,之后一直不怎么好。皇帝摆明了要插钉子,吕大防可是保守派的巨擘。虽说吕大防不比刘挚头铁,被皇帝赵煦记恨。

    吕大防做事勤恳,为人也不张扬,赵煦对他印象还不错。

    可问题是,吕大防可是保守派的核心大人物,苏辙让他死赖在朝堂上,变法派已经很难容忍了。要是吕大防来了,岂不是闹翻天?

    再加上他和皇帝一对一答,似乎君臣之中保持一种特殊的默契,让人不免怀疑他是否早就和皇帝私下里通过气。

    如今的殿前押班,皇帝身边的宦官郝随,经历过被朝堂大臣的出卖后的落魄,吃一堑长一智,嘴巴可严实着呢。就连章惇想要从郝随口中套话,也难以得逞。章惇失去了从皇帝身边人打探消息的渠道,自然会多想。

    可让许将说吕大防不能胜任户部尚书的官职,毕竟吕大防为官几十年,什么官没做过?

    连宰相都做过的吕大防出任户部尚书,不敢说大材小用,但也是绰绰有余。

    许将面对皇帝的询问,只能硬着头皮道:“吕大防之才足以胜任户部堂官。”

    没等章惇等人反应过来,赵煦当即拍板道:“传旨,命吕大防进京,履户部尚书之职。”

    一场莫名其妙的乱斗之后,搅屎棍邢恕再次什么也没得到,找曾布去商量对策去了。而章惇这边失去了户部的控制,肯定要暴跳如雷。至于皇帝,再次将元祐老臣招入朝堂,显然别有用意。

    散朝之后,蔡卞匆匆赶到家中,立刻让人去满世界找侄子蔡攸。

    “叔父可是找小侄?”

    “居安啊,你老实告诉我,你爹在哪里了?”

    “叔父,你知道的,我爹已经被贬谪去了浙江路。”蔡攸哭丧着脸,他三品大员公子的身份丢了,如今在太学之中,也经常有人瞧不上他。

    要是以前,谁敢如此?

    笃定兄长蔡京还没有离京的蔡卞,没想到侄子对他矢口否认,他心头的火气一下子冲了上来,满面怒容,指着蔡攸怒道:“竖子,尔敢哄骗于我!我听闻你在太学数次考试末尾,老夫倒要问问太学祭酒,为何你这样的学生还让你留在上舍?”

    太学生蔡攸心里苦啊!

    他早就不想在太学里耗费岁月,想靠着老爹的恩荫出仕。当然,荫补官没多大的前途,但他也不在乎。可惜老爹不允许啊!说什么老蔡家丢不起这个人,非要让他中进士。可他有高中进士的命吗?

    加上蔡卞平日里从来没有对小辈发过火,如今却指着他破口大骂,顿时吓呆了蔡攸,就见他磕磕巴巴道:“叔父,小侄并非诓骗叔父,而是父亲再三嘱咐,让小侄不要对叔父吐露行踪。”

    “你可知你父亲留在哪里?”

    “就在城外的驿站,只是小侄愚钝,恐怕也猜不到父亲心中所想。”

    蔡攸一副受气包的倒霉相,蔡卞看他如此,也就省了继续盘问的心思,立刻在书房里手书一份私信,交给蔡攸道:“你把这份信给你父亲,告诉他,如今不走,日后恐怕想要走也走不了了。”

    蔡攸无奈,刚刚出卖了了老爹,就被叔叔蔡卞拉了徭役,只能颓丧地去给老爹蔡京传信,料想这次恐怕少不了一场怒骂。

    果然,在城外,蔡京看到蔡攸出现的那一刻,顿时气地冷哼一声,低声嘀咕:“竖子不足以谋!”

    里外都不讨好的蔡攸根本就不敢回嘴,只好低头不做声。蔡京倒是干脆,吩咐仆人套上马车,连信都不看直接了当的对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蔡攸道:“回去告诉你叔父,老夫不会给他碍眼,好让他做官。”

    显然蔡京心头也不顺,熟知兄弟性格的他看到蔡攸的那一刻,就不是不看信也能猜到蔡卞给他信中说的话是什么。

    他如今是代罪之身,说话也硬气不起来,只能欺负一下自家的儿子。

    蔡攸看着老爹的车驾越来越远,心头百般无奈:“我这是招谁惹谁了?”

    他多半猜到了老爹为何会如此反应,肯定在京城投靠了人,然后多半是仇家,让叔叔不高兴了。任何丢人的事,他都认为自家老爹做得出来。

    再说青塘城外。

    困在青塘的阿里骨多次派遣信使,想要和李逵代表的大宋讲和。

    可是信使是安然无恙的回来了,带来的消息却让阿里骨颇为无奈。

    除非出城投降,其他的任何条件,李逵一盖不答应。

    尤其是李逵这几日接连等到了高俅、种建中的五千兵马援军,紧接着,河州的兵马也将在一两日内赶来。

    宋军在青塘城外的兵力一下子增加到了两万,此时的李逵说话的底气顿时硬了很多。

    之前他带着三千人马,在青塘城外,确实担忧万一被僧人鼓动起来的草原部族得反叛。所以,他一直将兵营安扎在不容易被埋伏的湖边。如今他实力暴涨,已经不用如此小心谨慎的提防了。

    这日,河州知州游师雄带兵一万,押运粮草抵达青塘城外。

    李逵听闻消息,等人一到就设宴迎接,相比李逵,游师雄可是边塞的老臣,对河湟之地也非常熟悉,他就是猜不透,李逵是如何用几千人马就困住了有数万人马的阿里骨?

    困惑之余,终于见到了本尊,游师雄忍不住问:“人杰,你用什么手段让这么多青塘部族叛乱?”

    李逵淡淡一笑道:“不是我的功劳,而是他们追随信仰而来!”

    这话没错,河湟之地如今正是草原放牧牛羊的时候,部落之间的人口大量在草原上散落,只要有心,总能聚集不少人。和尚出马,无往不利。

    可话虽如此,架不住游师雄不相信,河湟之地的寺院都不好打交道,游师雄还以为李逵故意藏着掖着,有点不太舒服,看向李逵的目光也多了一丝警惕,心说:“这小子看着忠厚老实,实则是个滑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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