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欢被方小刀和殷晟强行带走,路上虽然少不了一些吵闹,不过她在水下受伤太重,两人也不愿意多计较。在吵闹无果之后,她也就绝口不提了。

    晚上,殷晟从河沟里捞了几条比手指长不了多少的小鱼回来对啃野果的方小刀道:“开个荤吧!”

    方小刀看了看那几条聊胜于无的小鱼道:“吃不饱说不定还挨一顿骂,这师太的骂,莫非你还没听够吗?”

    殷晟道:“理她作甚,我看她也就是个爱骂人的老尼姑罢了。什么艳压武林一说,完全是瞎传的。”

    方小刀轻声道:“我怀疑宗前辈抛弃她跟她的脾气有很大的关系。”

    殷晟深以为然得点了点头,然后把手里的小鱼抛在地上站起来道:“净因师太,不知老师太可还好?”

    净因道:“好多了。”

    方小刀也站了起来,走了几步道:“师太,如今赵红绫身边有皮锦超,以后就不要轻易去寻仇了。以老师太的武功,很难接得下皮锦超的狼牙棒,甚至以后最好躲着他们。”

    净因点了点头,靠近两步之后躬身行礼道:“多谢两位仗义相助,净因必日后早晚佛前祈祷,愿两位诸邪不侵。”

    殷晟道:“小师太不必多礼。”

    方小刀正要客气一句,净因突然掩面大叫一声,接着从里面用双手捧起几条小鱼,飞快的向水源处跑了过去。殷晟和方小刀对视一眼,殷晟立刻追了上去,方小刀则从地上捡起遗漏的一条小鱼,也跟了上去。

    方小刀到达小河沟的时候,净因跪在那里,嘴里喃喃的朗诵着经文。而殷晟站在一旁沉默不语,面上似有愧色。

    这是一个心思极度单纯的小尼姑,就算是方小刀认为自己从小足够善良,也从来没有因为一虫一蚁,一草一木的损伤感到可悲。而现在,他已经丝毫不惧怕见到鲜血,该杀的人他也会杀。他很能理解殷晟的愧疚,他也有类似的感觉,是自惭形秽的感觉。

    两人等到净因诵经完毕又赔了不是,这才罢休。

    秋日高悬,不愿离去的炎热倾泻最后的火气。大道上一阵风起,吹得尘土高高扬起,铺天盖地。在这尘埃的笼罩之中,一骑悍然而来,这人年纪轻轻,看起来健壮而坚毅。如果方小刀在这里,说不定还会认出来,这个人是三年前在断魂谷见过的。而且,他还是净善的徒弟,身背净善的两把霜花戒刀,如今效命与叶慈悲。他光着脑袋,却并没有入空门,他想和净善一样入空门,但是净善不许。自行剃度而不得入空门的少年名叫“楚玄”,魔门楚氏的唯一血脉。他本不是嫡系,甚至是魔门边缘人。早在两百年前,他的先祖同室操戈,导致魔门大祸临头。从那时候起,他们这一脉就是魔门罪人,江湖已经忘记了楚氏还有这么一支。知道楚氏随魔门灭亡,他作为楚氏的血脉被重视起来,并且还投了净善这样高手的门下。

    楚玄快马疾驰,冲破了漫卷黄尘的劲风,匆匆忙忙的,好似有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情。行不多时,前面一家客栈大门紧闭,似乎为了躲避这沙尘天气。跳下马来,楚玄一个飞踹,带着浓烈的黄土冲进门去。

    客栈里,本来心情就不太好的方小刀和殷晟用一种向立刻弄死他的眼神看着他。屏着故意,不想吸进去一鼻子尘土。殷晟更是用手护着酒,怒火快要喷出来了。

    楚玄突然行礼道:“在下楚玄,见过方少侠。”

    方小刀一愣,凝神看了他一会道:“摆脱老兄你先把门关上。”

    楚玄道:“来不及了,敌人转瞬即至,还请少侠速速离开。”

    方小刀有些恍惚,自己走过去关了门道:“你是无禅宗的?”

    楚玄点了点头。

    方小刀道:“我有什么敌人,你非要让我快走?”

    楚玄道:“是往生殿的人马来了,集结了各部高手,人数多达三十。”

    方小刀皱眉道:“三十个人,冲我一个人来,这不太可能!”

    楚玄道:“往生殿无孔不入,已经查清楚了您的行踪。他们知道您和殷堂主在一起,而且随行还有离欢师太。甚至方天岭的事情,他们也有所了解。”

    殷晟瓮声瓮气道:“朋友,你在说神仙吗?这种事无巨细尽数把控的,恐怕只有神仙吧!”

    楚玄道:“殷堂主可以怀疑我,但不要怀疑往生殿。他们的人隐藏在任何一个地方,包括随处可见的客栈,甚至大街上别无二致的游人。”说完,突然从背上拔出一把戒刀,飞快的掷了出去,穿破木板钉成的墙壁,制造出了一声由人发出的惨叫。

    殷晟和方小刀冷眼旁观,好像早就知道隔墙有耳。

    方小刀道:“这么说来,你是来帮我们的咯!”

    楚玄道:“如果可以,我绝不会出手。因为现在您所看到的,也是往生殿的一名杀手。宗主对往生殿早有提防,但是我至今还不能看到整个的往生殿。”

    方小刀明白,楚玄是冒着极大的危险来通风报信的,因为如果败露不仅意味着满盘皆输,也意味着死亡。

    思索再三,方小刀道:“你还是赶紧离开吧,叶慈悲既然用心良苦,你小心应对就是了。至于我们,我敢保证,往生殿连我们这几个人的一根汗毛也伤不了。”

    楚玄摇了摇头道:“不,方少侠不仅是宗主最在乎的人,更在断魂谷为我魔门中人仗义执言;所有魔门之人,都对您感恩戴德。便是再大的事情,也没有您的安危重要,今日就算是前功尽弃,宗主也会觉得我做对了。”

    方小刀无奈的摇头道:“魔门楚氏实在是一家子硬骨头,让人十分佩服。但是硬骨头不意味着死脑筋而不懂变通,你仔细想想你的先辈们,尽管在与天下武林为敌的歧路上越走越远,但是哪一个不是雄才大略,哪一个又不是聪明机智呢!说句实话,你以为此刻最危险的是我们,其实最危险的是你。”

    楚玄神色一寒,难以置信的摇了摇头道:“不可能,我明明已经取信他们了。”

    方小刀道:“你没有做过上位者,自然不明白这些。你现在可以问问我大哥,他如何对待虎豹堂那些刚入门,年纪小却很有前途的弟子。”

    殷晟道:“那还用说嘛,当然是尽力的周全。不过在此之前,我必须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本门不收小人。”

    方小刀道:“对呀!我大哥仁义,自然会希望未来虎豹堂的弟子一样个个仁义。而往生殿只有杀手,所以他们一定希望杀手心狠手辣。但是最重要的是,一定要忠心耿耿。你的出身并不难猜,所以要让他们对你放心,恐怕比你想象的更难十倍。”

    楚玄越想越有可能,这件事如果是个骗局,那么他今天可就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方小刀站了起来道:“所以,现在你应该立刻离开,并且让我们送你走。”

    楚玄道:“什么意思?”

    方小刀道:“大哥,霜花戒刀的伤口极容易辨认,所以还要劳烦大哥了。”

    殷晟道:“放心,我会做到毫无破绽。”

    方小刀打开大门,突然抢了出去,冲进秋日午后的大风之中。接二连三的传来了惨叫声,声音由远及近,最后渐渐消失。声音消失之后,方小刀很快回来,眼睛一闪,一剑刺中了楚玄的心口,只是距离心脏给远,只有皮外伤而已。

    楚玄大惑不解,不明白方小刀为何偷袭自己。方小刀道:“忍着点,如果你忍不了这个痛,就得死。”说完,在楚玄的腹部一拳加一掌,打得楚玄载到在地,口吐鲜血。

    方小刀道:“你一定记住,告诉他们我们已经向东而去。并且你得抓紧想想,怎么解释你提前来到这里。”

    楚玄擦了擦嘴角的鲜血道:“大恩不言谢,楚玄日后必定相报。”

    方小刀道:“你以后要学会冷静的去想一个问题,不能因为情仇而改变。我方小刀只是一个江湖浪子,往生殿派出三十名高手毫无意义。如果你学不会冷静,往后未必像今天一般幸运。”

    风还是很大,吹起的尘土依旧很让人厌烦。今年的秋天没那么多雨,大地上浮土太多。这样的大风意味着,很可能会有一场暴雨袭来。天空乌云密布,几支飞鸟低旋,这是暴雨的前奏曲。

    方小刀的白袍被风吹的鼓了起来,看着不远处的离欢道:“师太与此事毫无关联,完全不必招惹往生殿。”

    离欢道:“你当我只是个上了年纪喋喋不休的老人,而我却还以为自己身在武林,不可弃义。”

    方小刀道:“以师太的武功当然无碍,但是净因小师太恐怕难以自保。”

    离欢道:“总不能你们救我一命,我却在你们危险的时候独自离去。孩子既然有那样的父亲,就该有知道什么是江湖。”

    殷晟道:“那等会师太只要护住小师太就好,我兄弟二人虽然不肖,却还能杀几个人的。”说着,殷晟看了看净因,生怕又因为杀人的事惹净因不开心。

    方小刀面朝西看了一会突然道:“来了。”

    只见远处烟尘滚滚,这些杀手都是骑马而来。打头一人赫然是蒋诚,这厮前次受挫,这一次恐怕恶意更盛。

    殷晟看着冲过来的马队不仅没有惧怕,反而冲了上去,方小刀紧随其后,几步之后两人并肩而行。两人一左一右杀入马队之中,很快就人仰马翻,鲜血飞溅之处,健马一匹接一匹的倒下。这二人虽未经历过真正的战场,但是很清楚砍倒这些马匹的重要性。马力为人力所不及,其冲击力之大也不是人能比的。往生殿的杀手个个身怀绝技,只要稍加训练,马上功夫胜过精骑。

    蒋诚武功不在二人之下,但是二人偏偏不去理会,先砍倒了十几匹马。等众人反应过来,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杀手就是杀手,如果聚在一起很容易各行其是。

    第一滴雨落了下来,方小刀的剑也尝到了第一滴血。两人动手丝毫不拖泥带水,对于这种人能杀就杀,杀不了也绝不留情,接着就对付下一次。殷晟自从大败辛周之后江湖上的人开始重新认识这位合手帮的年轻有为的虎豹堂堂主。其人如虎豹,猛而不失聪慧。猛虎和豹子都是出色的猎手,其智慧绝不会被其勇猛掩盖。这时一出手,方小刀便知道自己和殷晟之间还有一段差距,他的武功,似乎已经在武林中对手不多了。不久之前方小刀曾经和苏别一起应对大批杀手,现在方小刀的感觉是,殷晟和苏别已经相差无几。沉金刀刀法与内功相和,厚积薄发,此事他已经到了一日千里的境界,假以时日,他的成就绝对在苏别之上。

    殷晟和方小刀向来十分默契,此刻猛刀开路,快剑杀人,这二人顷刻已经杀死五六人了。

    这时,一个头戴锦帽的人突然袖子一抖,打出两支鸭嘴一般的飞镖来,直取方小刀后背。方小刀此时将长剑刺入一人胸膛,无暇自顾。殷晟大吃一惊,连忙挥刀挡下叫道:“春江水暖,遇赵无岸,你是赵无岸。”

    那人呵呵一笑,突然从身上一个袋子里抓出一把散发着幽光,如同铁屑一般的东西道:“既然认出在下,那便常常在下的无垢砂。”说完,突然向两人兜头撒了过来。

    二人知道这东西离开,一左一右立刻闪避。只是他二人轻功高明能够躲开,但他二人身边趋巡的人却没这个本事,也不幸运。立刻,有两个杀手每人身上出现了不下十个窟窿,在那里淌着血,打出凄厉的惨叫。

    无垢砂是极端阴毒的暗器,每一颗都十分尖利,是一颗颗细小的铁砂制造而成,而且每一颗都有淬毒。更重要的是这暗器撒出来范围极大,如果躲闪不及,一颗便足以杀人。名字叫无垢砂,其实恶毒至极,江湖用人提及无不嗤之以鼻。

    方小刀和殷晟虽然为此人的狠毒感到痛恨,但是对这些杀手并没有同情。为了防备随时可能到来的暗器,两人故意被一众杀手围住,背靠背杀敌。

    蒋诚见是如此,从马上一跃而起,一爪向殷晟掏了过来。殷晟对他这双铁手并不了解,一刀砍到,蒋诚突然发出一声惨叫,抱着手退了回去。方小刀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殷晟的沉金刀有沉金之力,纵然是铁手,也难以抵挡其势。

    吃了亏的蒋诚极为郁闷,转而攻击方小刀,方小刀看了他一眼,突然凝神运气,一剑划过他的手掌,带出一股血线。很容易理解,刃这种东西是拉比压更加可怕。有人可以纹丝不动的站在刀刃上,但其实上他也只能纹丝不动的站在上面,如果脚下打滑,那肯定就会被刀刃所伤。方小刀并不是在短短的时间武功飞速增长,而是他上次对战蒋诚的时候没有用剑。而且他的蒹葭可是当世一流宝剑,便是铁,他也有信心砍下一块来。

    蒋诚历来依仗铁手无所畏惧,本来可以徐徐图之,却偏偏以为别人伤不了自己的铁手,结果丧失战力。其实铁手功夫绝不是为了对抗刀剑而创,他在被殷晟伤了手之后还要试,明显是有些托大。但其实上这种托大正是武夫的特点,武夫喜欢赌,用自己的武功和别人的武功去赌。不管蒋诚是一个多么恶心的人,他身为武林之中一个武夫,一定会有这种赌的本能。

    看起来,有时候人的运气实在很重要,如果不是蒋诚托大,他也是今天殷晟和方小刀的大敌。

    赵无岸回头看了看净因和离欢,突然冷笑一声,一把无垢砂向凉人心招呼了过去。离欢拉着净因向旁边一闪,躲到了轿子后面去。原来离欢从赵无岸用无垢砂开始就挪倒了酒轿子旁边,以防备赵无岸突然发难。

    离欢向净因道:“躲在这里,不要动。”说完,离欢抽出宝刀来,纵身跃起来冲了过去。手中的刀在抖,身上缁衣在飘,江湖第一美艳的尼姑,果然很有仙气。

    赵无岸看她身在半空,觉得她定然无处借力,轻轻的又是一把无垢砂。

    离欢确实无处借力,只是她并不愚蠢,跃起之前怎么可能毫无防备。只见她人在半空,突然停下来,一个千斤坠骤然下落。赵无岸觉得不可思议,等细看却发现离欢用一根极为纤细的绳索儿绑住了轿子,所以在空中能够突然停住。

    离欢一落地,突然双脚加速,左右摇摆不定的跑,幅度颇大,赵无岸一时难以捉摸她的动向,她便已经冲到眼前。

    离欢手起刀落,将赵无岸的坐骑砍倒,紧接着右脚滑动,将地上的尘土踢了起来,向赵无岸的面门而去。赵无岸用这等手段对付过无数英雄豪杰,没想到竟然被离欢用更加细小的黄土阴了一把。不过他毕竟是号称让人见了之后就苦海无岸的赵无岸,他自然不会就这么被杀。只见赵无岸并不急着去理会自己的眼睛如何,而是向后退了两步,紧闭这眼睛面对离欢。他是个暗器高手,有一双极其敏锐的耳朵,即使眼睛瞎了只怕也无忧。

    这时,本来就很大的雨滴变得密密麻麻,砸进了尘土之中,很快将尘土变成了泥浆。赵无岸冷笑道:“上天助我啊!”原来他竟然以雨水冲洗自己的眼睛。他闭着眼睛接了离欢十几招不败,如今睁开眼睛只怕离欢就危险了。

    方小刀和殷晟还在泥浆之中大战,这种专业的杀手一个比一个狠,出手如同恶狼。他二人虽然不是善人,但是自以为狠不过这帮杀手。

    雨中的血渐渐流成了河,那些横陈的尸首似乎是英雄的脚下石,又似乎是在诉说世间杀戮带给人的灾难。那逐渐汇聚的一股股血河,不仅是往生殿的罪孽,也是方小刀和殷晟这种被迫杀人者的可悲。透过这血水,净因从中照见了人心丑恶,照见了武林的黑暗,甚至是武林人的归宿。原来这世上,能够见心见性的不只是佛门圣地,还有尸山血海。

    大雨瓢泼,刀剑纵横,杀戮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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