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水淹不死游鱼,山高挡不住鸟飞。

    ——基诺族

    这一年的深秋,漫山遍野落下霜花的时候,阿西娅生下了一个女婴。

    牛玉山请阿洪给她取了个海彻的名字。海彻是穆罕默德妻子的名字。谁拥有这个名字就象征着一生的美好和高贵。

    韩索菲知道阿西娅生了一个女孩以后很不乐意,翻了一下淡黄色的眼珠子,不屑一顾地说道:“生个女尕娃,将来还是别人家的人。”

    牛玉山得了一个女儿本来还是满心欢喜的,听到韩索菲这么说话,不觉得心中的高兴劲儿减少了一多半。

    临夏当地有男人不做女人活的旧传统。如今阿西娅生了孩子坐月子,没有人做饭了。牛玉山一家人吃饭都成了问题。

    好在马希姆、麦里哈等几个妯娌先后过来看望阿西娅,看到她既没有娘家人照顾,也没有婆家人帮忙,便商量每个人过来照顾阿西娅一天。但是,她们各自家中的事情也很多,再加上还要完成婆婆摊派的手工活,所以也只能抽出时间来做上一顿饭而已。

    阿西娅觉得自己不能依赖别人,在生完孩子的第五天就下地做饭了。她没有办法遵守月子里不沾凉水的禁忌,一边和面蒸馍馍,一边偷偷地掉着眼泪。泪水滴进了面盆里,和进了面团里。

    海彻刚刚过完满月,韩索菲就给阿西娅派来了手工活,让她给大姑姐宰乃拜的孩子做衣服和鞋子。

    公家的干部来到了尕阴屲,通知全体村民都要到充当会议室的礼拜寺开会。

    韩索菲只允许牛家的男人去开会,不许一个妇女参加。她严厉地说道:“女人就是看家做饭的,哪里也不许去!”

    5个儿子开完会以后回到家中,向阿妈汇报会议的内容:一是把撒尔塔人划定为东乡族,把撒鲁尔人划定为撒拉族,把保安人划定为保安族。二是因为井沟大多数是东乡族人,所以把井沟从傅家乡改成了东乡自治区。三是在尕阴屲村成立一个生产小队。四是村民全部成为小队队员,必须参加集体劳动。

    韩索菲听完以后拍手大笑道:“公家真是吃饱闲得没事干了!照他们这么划分,瑙们一家人就变成好几个民族了。你们看,瑙变成了撒拉族,你们几个儿子都是东乡族,麦里哈变成了保安族,其他3个儿媳妇又都是回族了。哈哈。瑙们家变成一锅大杂烩了。”

    牛万山说道:“阿妈,公家的干部说了,现在是新社会,妇女要打破封建传统,走出家门参加革命工作。谁家的女人不去开会就不给谁家分粮食。还说要上门做思想动员工作呢。”

    韩索菲的鼻子里哼了一声,不以为然地说道:“瑙就不相信,新社会还能让呱呱鸡变成金凤凰了!”

    由于历史传统和封建思想的束缚,尕阴屲的少数民族妇女没有一个敢去礼拜寺参加会议,更不用说参加集体劳动了。

    没有过上几天,公家的妇女干部果然来了,挨家挨户地上门来做动员工作了。

    一个回民妇女打扮女干部自我介绍叫林桂珍,把牛家的四个媳妇叫到一起,详细地询问了她们的家庭和个人情况,热情地鼓励她们破除封建思想,全部参加生产队的劳动,要做新时代的女社员。

    林桂珍特意对阿西娅说道:“你是雇农成分,是我们依靠的主要力量。你可要带个头啊!”

    看到婆婆和丈夫都没有松口,阿西娅的心中没有底数,只好推脱道:“瑙的丫头还不到两个月,等到她一岁的时候我就去参加生产队的劳动。”

    林桂珍微笑着答应了。

    转眼之间,一年的时间过去了。

    林桂珍又来到尕阴屲生产队开会,顺便来到牛家了解情况。

    林桂珍看到阿西娅,亲切地问道:“你现在可以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了吧?”

    阿西娅为难地笑了一下说道:“尕娃……还是没有人照看哪。”

    林桂珍好奇地问道:“你不是有个婆婆吗?”

    阿西娅扭捏地回答道:“婆婆……婆婆看不了。”

    林桂珍追问道:“你的父母亲呢?”

    阿西娅回答道:“瑙的父母亲在青海。”

    林桂珍说道:“我看你的材料上说是从张掖过来的呀?”

    阿西娅回答道:“瑙是从青海到的张掖,后来又从张掖过来的。”

    林桂珍笑着说道:“真是很巧啊!我也是从张掖过来的。”

    韩索菲插话说道:“怪不得呢。听你说话是个瓦达拉(叽叽哇哇,意思是听不懂),原来不是临夏的本地人。”

    林桂珍说道:“我原本是四川通江县涪阳乡人。1931年,我的父母亲因为3个儿子参加了红军,被国民党军队杀害了。我当时只有11岁,孤苦伶仃,只好逃荒去找哥哥,后来也参加了红军,编入了红9师妇女独立团1营。1935年,我又编入了红5军,从四川挺进到哈达铺,取得了腊子口战役的胜利。9月底,我们红五军奉命渡过黄河西征,在景泰县的一条山遇到了国民党马军的阻击。”

    韩索菲和儿女们紧张地互相看了一眼。他们的心中立刻想到了当时在河西走廊作战的牛占海。

    林桂珍继续讲述道:“红军主力和妇女独立团奋勇拼杀,一边打仗,一边翻越乌鞘岭,攻进了古浪县城,与敌人展开激战,伤亡很重。36年的10月底,我们进入武威县城,又和敌人作战,红军伤亡很大,被敌人俘虏的也不少。12月底,我们经过永昌、张掖、山丹等地继续西进,经历了多次惨烈的战斗。我的二哥,也是24师副师长的林焕青和大部分官兵在山丹县的北湾牺牲了。不久,我们跟随西路军主力占领了高台县城,后来因为寡不敌众,几乎全军覆没。

    1937年,我们在倪家营、梨园口一带被马军的优势兵力围攻,陷入困境以后被迫分散行动。经历这些战斗之后,我们妇女独立团100多人只剩下了14个人。我们的支队从瓜城转战到煌城,150多人全都被马军俘虏了。我的左腿受了枪伤,脑门和肚子也被马刀砍伤、挑伤。9月底,敌人把我们用汽车秘密地运到张掖,当晚在北门外活埋了。我是最后一个被推进坑里的,身上的土埋得不厚。我悄悄地爬了一会,等到敌人走了以后从土坑里爬了出来,算是死里逃生吧。不久,我又被敌人抓住了。我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又逃脱了。我一路靠要饭走到了张掖的沙窝,遇到了一个在那里做买卖的临夏回民男人,就嫁给他了,随着他改信了你们的教门。39年8月,我和老汉回到了他的老家井沟。解放以后,组织上了解到我的情况,安排我担任了公社的妇联主任。”

    听完了林桂珍的传奇故事,牛家的人都向她投去了敬佩和崇敬的目光。大家都没有想到,这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小个子女人竟然是如此的坚强和勇敢。

    林桂珍对阿西娅说道:“尕林子的阿妈现在在家闲着。我去给她说一说,把你的尕娃交给她照看。你每个月给上她10斤粮食作为补偿。”

    阿西娅看了婆婆和丈夫一眼,没有说话。

    林桂珍知道阿西娅有苦难言,便向韩索菲问道:“阿姐,你给个话呀?”

    韩索菲看到自己明里不能公开反对,只好说道:“瑙不多说。尕娃的事情尕娃自己做主。”

    林桂珍又问道:“阿西娅的男人也给个话呀?”

    牛玉山也不好反对,低声说道:“我也不阻拦。”

    林桂珍高兴地说道:“那就好。阿西娅,你明天就到小队部报到。”

    第二天早晨,阿西娅把海彻交给了尕林子的阿妈,扛上一把锄头,来到礼拜寺里的小队部,向小队长何喜堂报到,然后便和社员们一起下地干活了。

    等到太阳升到了头顶正中,何喜堂大声地通知大家收工回家,吃罢午饭再来继续干活。

    阿西娅回到家里的时候,牛家的几个儿子也都收工回来了。他们和韩索菲一起坐在土炕上聊天。媳妇们则拍打掉衣服上的尘土,赶紧到厨房做饭。

    阿西娅走出家门,接触到了公家的干部,听到了新社会的话语,看到了以前闻所未闻的新鲜事物,知道了很多国家和世界的大事,还和当地的妇女学会了漫(唱)花儿。

    花儿又叫作少年,诞生于甘肃的河州,流行于甘、青、宁、新等省区,是汉、回、藏、东乡、保安、撒拉、土、裕固、蒙古等民族共同创作共同享用以汉语演唱的民歌。其中,回族和撒拉族的花儿尤为出名。因为花儿的歌词中将青年女子比喻为花儿,这种演唱形式便得名为花儿。

    花儿反映生活、爱情、时政、劳动等内容,用比、兴、赋的艺术手法即兴演出,音乐高亢、悠长、爽朗,唱词浩繁,文学艺术价值很高,被人们誉为西北的灵魂。

    不要看阿西娅平时说话的声音轻柔细小,漫起花儿来却是音调高扬,优美动听:

    “雷响了三声(者)天地(么)动,

    千里的路,

    上来了解放的大军;

    赶走了马匪(者)救(呀)百姓,

    受苦的人,

    活像是扁石头翻了个身。”

    阿西娅歌声的余音还在山谷中回荡着,对面山坡上本康的生产队员已经对上花儿唱了起来:

    “胡麻花开开(者)打(呀)蓝伞,

    赛翡(呀)翠,

    俊不过河州的牡丹;

    革命党领导(者)活(呀)一天,

    心里头展,

    喝一碗凉水(者)喜欢。”

    何喜堂高兴地对阿西娅说道:“阿西娅呀,阿西娅是你们在家里头的叫法。以后在外面都要叫官名。你今后就是生产队员巩腊梅。你是我们尕阴屲的花儿皇后。”

    其他队员齐声喊叫道:“对。花儿皇后!”

    巩腊梅和妯娌们除了白天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晚上还要定期参加扫盲班,学习文化知识和时事政治,不免要影响到料理家务。

    作为家庭妇女且思想守旧的婆婆韩索菲和大姑姐宰乃拜对她们的行为很不理解。母女二人经常在牛家的儿子面前埋怨他们的媳妇。

    牛家兄弟的大男子主义等旧思想还没有完全铲除干净,本来就因为经常不能按时吃上饭或者媳妇开会晚回家等原因十分窝火,这会儿听到阿妈和阿姐火上浇油的责怪,顿时生了一肚子的闲气。他们回到家里以后,故意给媳妇找事,借机殴打媳妇撒气。

    因此,每当阿姐宰乃拜回娘家的时候,牛家几兄弟的房子里便就传出女人和孩子的哭泣声。

    媳妇们对韩索菲母女敢怒不敢言。

    1956年,韩索菲为年满22岁的小儿子银山娶回来媳妇买艳。

    当着旧媳妇的面给新媳妇买艳训话的时候,韩索菲情不自禁自豪地讲述起当年她和丈夫在西宁的优裕生活来:“那时候,瑙们住在一个有几十间房子的大院子里,每天顿顿吃着白面、鲤鱼和羊羔肉,出门坐的是八抬大轿。你们的阿达和老主席有交情,互相来往勤快得很……”

    说到这里,韩索菲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再继续说下去了,而是用淡黄色的眼珠警惕盯着每一个媳妇的脸面,猜测其中的哪一位有可能是公家的奸细。

    新媳妇刚刚曲进门,旧媳妇却逃跑了。

    牛万山的媳妇麦里哈个性耿直,眼尖嘴快,实在无法忍受韩索菲的严厉管教,也因为一直没有生下一个孩子,找了个借口回到娘家以后再也不回来了。

    牛万山变成了光棍汉。

    1956年3月,临夏县动工兴建全省第一条水上塬的中型自流灌溉工程——北塬渠,计划把大夏河的水引到土地辽阔的北塬,灌溉那里的万亩农田。

    北塬是临夏城北面黄土山顶上的一大片平地,南北长36公里,东西宽10公里,地势平坦,土壤肥沃,但是干旱少雨,人畜饮水十分困难。

    县里从各个公社抽调青壮年劳力,参加兴修水利的大会战。

    牛万山和尕阴屲的一些小伙子被抽调去修引水渠了。他们从大夏河流经的马集镇场棚村开始修建渠道。这条干渠经过韩集、新集、红台等5个乡镇,跨越51条沟涧,穿过9座山岭,穿过8座隧洞,全长约284公里。工程巨大而复杂,是当时甘肃省仅次于刘家峡水库的第二座大型工程。

    牛万山年轻力壮,干活踏实,每天完成的土方量都是第一名,被县里任命为井沟青年突击队的队长,还给他奖励了一辆自行车。

    在那个交通工具落后、出行全凭步行和骡马的年代里,自行车可是一件非常稀罕的东西。

    牛万山看着锃光发亮的自行车,实在舍不得骑行,硬是爬高走低地推着它走回到了尕阴屲。

    自行车的确新鲜又时尚,不过在山高沟深的尕阴屲实在派不上用场,不是人骑它,而是它骑人。没有过上多久,因为要给大哥牛玉山筹钱治病,牛万山便把它又推到临夏城里卖给别人了。

    1957年的春天,北塬干渠正式通水了。

    井沟的老百姓看着从自己眼前趟过去的水却不能用来饮用和浇地,心中着实气愤不过,纷纷发起了牢骚:“县长是北塬人。他就只顾着自己的家乡!”

    这年夏末的一天,巩腊梅由于身体营养不良,导致第二个孩子不幸流产了。

    富不双至,祸不单行。

    这年的秋天,刚刚收完地里的洋芋和苞米,牛玉山开始觉得身子很不舒服。他渐渐地吃不下饭去,一天天消瘦起来,全身乏力,胸口持续疼痛,找遍了附近的中医和西医治疗,都没有什么效果,最后连一口水都喝不下去了,一直躺在土炕上,不到年底就无常了(去逝)。

    巩腊梅伤心地哭得死去活来,但是,她哭不回来丈夫的性命了。年纪轻轻的她只有与女儿海彻相依为命,强打起精神来,咬着牙关继续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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