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杨昭所住的别院内,杨昭拉着萧铣在一张石桌前闲坐。一阵客套后,杨昭拿起一副萧铣日前献给他的字帖聊了起来。

    “表弟今日怎得如此多礼?快坐快坐!前天你给的那副字帖,笔法好生雄峻刚健,却是比你寻常读书习字时所写还要好上几成,为兄看了可是好生艳羡,临摹不已啊——那些字,该不是你所书吧”

    “世子过奖了——”

    “叫表哥!”

    “是——表哥过奖了。小弟前日听闻大王原先也曾想给表哥寻些名师指点书法,不知凭着这一笔字,比之府上的教谕们却是如何?”

    杨昭体胖怕热,才聊了几句,便有些焦渴,喝了一杯酒酿浆液,觉得凉爽了些,一边心中对比了一番,才说道:“凭心而论,果是比府上的教谕还要高明一些。”

    “表哥,这幅字,却是小弟的一位师兄所书。”

    “师兄?你哪来的师兄?莫非是和尚不成?”

    “那倒不是,是一个原先一起和小弟投在智顗大师门下寄住的寒士——便是前日姑母病体未愈时,与小弟一起在府上住着,斟酌药方的那位了。”

    萧铣把话说开,解释了来龙去脉,很快就把欧阳询的身世才能向杨昭介绍了个七七八八,也把欧阳询此前少年隐居的缘由以及如今身份已经无碍等关窍点破。萧铣见杨昭听了频频点头,看来有戏,最后才挑明了请求道:“小弟是想,如此人才埋没也是可惜,既然府上招揽明达贤士,何不一并收留着任用呢?”

    杨昭想了一想,拍着胸脯说道:“这有何难?既然是铣弟的至交,哪怕没什么才学,府上都可留用,何况是这等饱学儒士?若是早知道他本事,父王早就留他了。”

    “如此,小弟便代师兄先谢过了。”

    “这是什么话!再如此见外,为兄可就生气了。为兄这就先拿着这些字帖去向父王举荐。”

    “呃……兄长,小弟初来乍到不久,如此……”

    “放心,我会说是我自己在府上偶然得了这个帖子,不会说是你给的。”

    杨昭拉着萧铣的手臂呵呵一笑,一边大气地大包大揽了事情,拿着帖子走了。毕竟杨昭也属于人胖心不笨的路数,这几次接触下来,他也看出萧铣有几分谨小慎微,这种事情能够省掉一点关节便省掉好了。望着杨昭离去,萧铣心中也是暗暗叹息,能够比历史上提前数年认识这个表哥,实在是自己的幸事,可惜按照历史,这个表哥活得不久,反正比他爹貌似还短命十几年,看来是没得投资了。

    ……

    欧阳询顺利地被杨广留了下来,作为府上诸子的书法教习。杨昭算是得其所哉,读书习字依旧刻苦;杨暕也跟着混日子,不过听说欧阳询是萧铣的关系找来的时候,他又变得有些不上心,觉得从心底里看不上这些野路子。萧铣也懒得理会这些事情,平素只管自己低调,连学习书法时都不与杨昭杨暕一处。

    在晋王府的日子过得恬淡宁静,比起天台寺时的几乎常年茹素来说,在这里的日子至少每日都有荤腥,甚至还能喝到在南方颇显珍贵的羊奶,区区一两个月就让萧铣长了寸许的个头,这样的日子让他颇有乐不思蜀之感。甚至于觉得如果能在这里混上两年都无所谓——两年之后,杨广就该当上太子了,到时候话语权也会大得多,而自己到时候也该有16周岁了,可以轻易得个官职。

    可惜,上天注定是不会让萧铣活得这么清闲的。安静的日子没过两个月,一桩变故便打破了他的意淫。

    那是十一月中的一日,距离欧阳询被他留在王府担任教谕后,才不过四十余日。这天,萧妃突然让侍女来寻萧铣,让他到后院相见。萧铣赶忙收拾了一番,便彬彬有礼地跟着侍女去姑母的住处。

    他在府上见萧妃也不过是三五日一面,见表妹杨洁颖更是一周一面乃至十几天一次不等,分寸拿捏的很好。这次一进内厅,便看到萧妃神色悲戚地坐在榻上,连表妹也被连带着感染了一些伤怀的情绪,本该是风姿泠然的一对大小美人,居然变得梨花带雨一般。

    “小侄见过姑母、郡主……表妹。不知今日可是有什么大事发生,让姑母心中难以开怀?”

    萧妃止住哀怨的叹息,用复杂的神色注视了萧铣一阵,缓缓开口道:

    “大师在栖灵寺突然染了重病,府上的太医看了都说不出个症候。大师自己也是熟知医理之人,昨日说是阳寿已尽,气血衰竭,不必再诊,恐怕圆寂就在这几日了。你和他虽然没有受戒的师徒名分,好歹是托庇于门下教养六七年,终究是一番香火之情,有空便去送大师最后一程吧。唉,此番他来扬州,最初终究是因为给我诊病祈福而起,虽然如今已经过了小半年,大师的症候也和舟车劳顿无关,可是我心中终归是有些不安……”

    “什么?居然……”萧铣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智顗大师毕竟是他穿越到这个世界后的第一块引路石,而且着实待她不错。萧铣当初来扬州寻访萧妃这桩事情里,如果没有大师的纵容以及对他诉求的配合,他是绝对做不成这桩事情的。故而此刻听闻噩耗,着实是心中真个震惊、悲伤莫名。这些纯发自然的表情看在萧妃和杨洁颖眼中,也是对萧铣的重情重义有了一丝认识巩固。

    当然,萧铣之所以如此震惊,另一方面也是拜他历史知识不够详尽所赐,这才没有心理准备——因为历史上智顗大师本来就是在开皇十七年十一月间圆寂的,只是历史同期没有萧铣提前和萧妃相认这件蝴蝶效应,所以智顗大师在给萧妃治病忏悔之后,便回了临海。到了年底的时候杨广再次召见才重新来扬州,结果半途时因劳顿染了些劳损疾患,油尽灯枯圆寂。现在萧铣与萧妃的相认,不过是拨动了这个历史的惯性,让智顗大师变成了被杨广挽留住在扬州栖灵寺,一直住到圆寂罢了。

    “表哥,你要节哀。小妹知道你自幼孤苦,现在连智顗大师这个算是半个长辈的师长都要离弃;可是你至少还有母妃呢,母妃寻常时常和小妹说,你要把母妃当成你娘亲一般亲近便是了。小妹也会和亲妹妹一般与你亲近的。”

    这番言语,却是表妹南阳郡主在一边软语温存地开解,那些言语听着温情脉脉,却纯是发乎情止乎礼,绝无半分色気在内,让萧铣听了心中暖暖地好生感动。此前他每次和这表妹见面,两人之间也就问个好点个头,基本上没有交谈,他还以为是这个表妹性子有些孤洁高冷,此刻才知道对方是善解人意,颇有古道热肠。

    “为兄谢过妹子关心,只是为兄心绪不定,却是不能全礼了。一会儿收拾一番便去城外栖灵寺服侍汤药。若是真个不幸,只怕还要扶灵回临海,到时候再来府上告别。”

    萧妃颔首深以为然,“这才是礼法正理,不过栖灵寺本就是原先梁武帝时供奉有前代圣僧的舍利,才改名为‘栖灵寺’,大师如此德行,却不能圆寂之后也停供在此么?此去临海,也有千里路途了,只怕不易。”

    “小侄若是有机会,也会劝说,不过此事还是要看大师本意才是。小侄这便别过了。”

    萧铣从萧妃那里辞去,便领了对牌,然后等师兄欧阳询告了假,一起出了王府,直奔城北栖灵寺去不提。萧铣自从住进晋王府至今,已经有三个月不曾出过府门了,为的便是让自己的突然出现可以有一个缓冲期,免得在外招摇,反而给杨广招来诸如“晋王私自收容尚未被朝廷赦免的前朝遗族”之类的麻烦。故而此刻出府,终究是觉得有些新鲜,毕竟繁华的扬州城,对他来说还是这般的陌生。

    萧铣压抑住自己各处闲逛的心思,基本上出了府就在栖灵寺住着,服侍重病中的智顗汤药,智顗的病萧铣也大致看了,也查了太医们留下的脉案,确实是年老气血衰微,全身脏器衰竭,没什么救回来的希望。萧铣伺候在旁,偶尔有些机会聊聊天,也都是说些后事。

    熬了四五天,到11月15那日午后,大师熬着劲儿沐浴熏炙了一番,换了干净僧袍,端坐在禅房蒲团之上,面皮泛出几丝多日不见的红润,说话也利索了些。萧铣知道这是回光返照了,也不敢多话,恭恭敬敬在一旁煮茶服侍。天台寺同来的十名高僧环坐两旁,等着恩师最后训话。

    “萧居士,你能和晋王妃姑侄相认,也算是了却了你和本寺的一段香火之情。晋王对老衲敬重有加,想来老衲身后,晋王定然还会对天台寺重加赏赐。你若是有机缘劝解,务要让晋王不可过多靡费。老衲圆寂之后,可在此寺内就地火化,骨灰中若能留取舍利,你便取了后装在舍利龛内,运回天台寺供奉吧。”

    “弟子谨遵大师法旨,大师一世慈悲、佛法渊深,定然还有转机……”

    “咄!你这痴儿!平素的慧根佛性都哪里去了?既云老衲佛法渊深,岂不知老衲已经勘破生死,圆寂如灯灭,薪尽火犹传,何足为悲。出家人本无守制之说,而且你我本无正式师徒名分,你愿意追思故人,陪着走一遭,回寺中略微盘桓数日,速去速回也便是了。”

    “是!是弟子着相了。”

    萧铣顿首告罪,却听不到大师的反应,听了数息,抬头再看时,见大师神色已经定格,但面上红润居然还未完全褪去。萧铣以二指探了鼻息,竟然已经圆寂了。当真是神色如生,浑无临终苦痛之态。

    周遭僧人弟子们高宣佛号,诵往生咒数遍,随后便把大师遗体原样抬起,连同放置蒲团的禅床一并架到屋外院中一处已经备好的松脂柴堆上,一把火升起,须臾便席卷吞噬了大师肉身。肉身遇火时仍然保持打坐入定的姿势,丝毫没有塌陷倒斜之态,面色如生地被烈焰焚化成白色灰烬。

    大火烧了足足半个时辰,烟火褪去之后,萧铣与数名僧人在余烬中翻检一番,便看到了几颗大者如鸽卵、小者如葡萄地圆润珠粒,色泽从纯白到灰白、甚至略带琥珀色、玛瑙暗红色的都有。

    这些,便是舍利子了。

    萧铣帮着僧人们,把这些舍利子装进一座银胎鎏金镶嵌螺钿舍利龛内,那是杨广提前命人送来的。一边心中默默想着:看来是免不了离开扬州,回一趟临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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